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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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 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2)

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

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

富家驹道:“慢来慢来,你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录。因为你犯了规矩了。”富家骏道:“新诗摆除一切束缚,要什么规矩?”富家驹道:“不能吧?你这首诗,似乎有韵,而且句子很齐整。”富家骏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韵,句子很齐整,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富家驹道:“那末,把一句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行不行?”富家骏道:“既不要受拘束,那当然可以。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好看起见,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富家驹道:“你的话,一会儿不要规矩,一会儿又要规矩,太为矛盾。这个我且不说,既是你的诗,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为什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富家骏道:“不能吧?”于是拿着稿子,用拇指食指,比着数起来。富家骏道:“哎呀?真的,怎么这一句,多出一个字来?这是我没有算准,把‘抛弃了的’四个字,去了一个‘抛’字就行了。”富家驹道:“这样的诗,多了就减少一个字,少了就加上一个字,岂不是硬凑成功的。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排句体。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嘴里一念就是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富家骏道:“老诗要平仄,要押韵,多么拘束。”富家驹道:“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着字往下做,你以为还不拘束吗?”

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下,只听窗子外面,有人噗哧笑了一声。富家骏伸头一望,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做声。富家驹道:“好了,我们这是非曲直,自己是解决不下来,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便把杨杏园叫进来,将诗给他看了,问究竟是旧诗好呢?还是这种排句诗好呢?杨杏园笑道:“你这个官司打不得,打到原告一家来了,我是个学旧诗,填旧词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叫我评这个理,你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不要谈了,来来来,我新学了一套月琴,自己还不讨厌,我来弹给你们听听。”说时,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便端坐一旁,弹了一套《风人松》。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不由听了下去,便把新旧诗的争论,丢开了。杨杏园将月琴一放,说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听多了。”富家驹道:“我就很喜欢音乐,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富家骏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锣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聋,恐怕不足以调养人的性情。”富家驹道:“你说皮簧戏,都是锣鼓喧天,没有感动人心的吗?”富家骏道:“我敢下句断语,决计没有。”富家驹道:“好,我空口和你争论,决计是争你不过的。明天空一天,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戏,总没有实行,后天请你也去一趟。”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这个坤角是什么样子,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还没有看见,借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笑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这天富家驹烦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戏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悠扬婉转,激楚凄凉,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领略那种韵味。富家驹不说什么,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只见隔座包厢里一个中年妇人,泪珠像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手上一方白绸手绢,左一片右一片湿了许多,她兀自擦着眼泪。富家驹看了,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妇人的心,也不知有多么灵敏,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看杨杏园时,好像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把头点了几点。当时因为要听戏,座儿又离得近,就没有问他。不一会儿工夫,那妇人已先走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刚才隔壁的事,你看见了没有?”杨杏园道:“我看见了。这里面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诉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便记在心里。一会戏散回家,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问他这事的原由。杨杏园笑道:“你看那妇人,像哪种人?”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滚着水钻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现在是‘宫莺衔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罢。”杨杏园道:“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革命以后,她家归了宗,复姓朱。她的伯父,是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论,也是极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细说了。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想尽了法子,才把她讨过来。但是讨过来以后,满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就避在天津,过他的快活日子去了。那个朱制台呢,这时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不但像似前一般的吃喝快乐,而且趁着无人管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少爷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也是一般的乐。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自己玩儿票不足,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小姐少奶奶一起加入。这朱三少奶奶,最爱的是皮簧,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她是二十四分欢喜,就专门学青衣。只两个月的成绩,一家人的戏,要算她唱得最好。他们虽在家里玩票,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朱三侄少爷是‘玉禅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鸾笙女史’。这朱玉禅常在义务的堂会戏里票过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缘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个名票,‘朱鸾笙’三字,渐渐就在社会上驰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禅说:‘三爷,听说少奶奶的戏很好,真的吗?’朱玉禅以为人家这几句话是好话,很是得意,毫不犹豫的说,不错,她还可对付几句。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怂恿朱玉禅,也引他夫人到外面来票戏,说了许多次,朱玉禅不免被人家引诱动了。果然就带他夫人出来票戏。这天是人家的堂会,朱玉禅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龟》。他夫人朱鸾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这个配小旦的,却是一个有名的青衣一树青。像他这样的名伶,本来不能当配角。一来因这出戏,也可说是生旦并重。二来他知道朱家是个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个有体面的人,不能不让她一点。朱鸾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个名伶和她配戏,她是多么有面子,心里就有一分欢喜他了。到了后台,有人介绍,一树青笑吟吟的请了一个安。二人一对词,一树青又说着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悦耳,朱鸾笙又有两分喜欢他。”富家驹微笑着对富家骏道:“你不是说要小说材料吗?杨先生现在就用小说上的章法,和你谈话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笔来速记下来就行。《水浒》上有个‘十分光’,大概这朱鸾笙也有个十分欢喜,你若是记下来,很够用的了。”杨杏园果然是套着《水浒》“十分光”,说着好玩的,富家驹一说破了,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笑了一笑,说道:“我不用得绕着弯说了。从这天起,她就把一树青印在脑筋里。这一树青,本来是在北京演戏。上天津去,乃是赶堂会,哪里能够久待。因此朱鸾笙就和朱玉禅商量,说是天津住得腻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禅哪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可就听了她的话,一同到北京来。他们在北京,本来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里来,也就无异在天津家里。这个时候,一树青正在天乐园唱戏,朱鸾笙就成了天乐园的老主顾,每天一个包厢。先时朱玉禅还同来,以后朱玉禅不来,朱鸾笙仍是继续的到。朱玉禅慢慢有点觉悟了,心想他的夫人,决不是光为看戏要上天乐,必定是于看戏之外,另有所图,便提议要回天津去。朱鸾笙说:‘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讲那些旧礼节,讨厌得很。不如两个人在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禅见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两人吵了几次,朱鸾笙一赌气,便躲得亲戚家里去了。朱家要顾全体面,不敢声张,只得暂时由她。朱鸾笙本是个风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还不免有些荡检逾闲。现在没有人管她,益发是任性所为。除上天乐园听戏之外,凡是公众娱乐的地方,都要去玩玩,在这里面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认识了。由此长了许多见识,不敢去的敢去,不敢做的也敢做。一树青又不是个呆子,朱鸾笙这样优待他,他岂有个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时候,和朱鸾笙就认识了。朱鸾笙在那个时候,手上很有些钱,没有受过经济压迫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节俭,她在兴头上,便充量的往外花,其先钱花完了,还可东拉西扯,借贷一点。但是她所交的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外,便是姨太太和风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只有和妇女要钱的,叫他借钱给妇女们,哪里办得到。至于姨太太少奶奶呢,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扯了一身亏空的。面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谈起心事来,都是皱着眉说,没有办法。所以朱鸾笙自己的钱花完了,借钱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没有法子,就把些珠宝首饰拿去变卖。而且钱来得这样艰难,但是面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穷相,照常大阔特阔。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只好自己和自己转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禅言归于好。要动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说她钱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乐园一定十个包厢,把她所有的好朋友,一起请来听戏。一树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时再来京,不得而知。于是特为加演一出《孝感天》,作为临别纪念。朱鸾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两人一段姻缘,就出在这出戏上。朱鸾笙要出京,一树青演这出戏,是大有用意的,无不欣慕,朱鸾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说:‘这种举动,除了朱少奶奶,别人也办不到。’一传扬开去,把社会上都轰动了。次日,朱鸾笙回到天津家里去,正想和朱玉禅言归于好。不料一进门,家里人看见她,都板着一副面孔,在她背后,咭咭咕咕,不住的说闲话。朱玉禅劈头一句,就是你还姓朱吗?到我家里来做什么?朱鸾笙又是向不输气的,就说:‘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这里,怎样不来拿?’朱玉禅说:‘你自然可以拿去,以后你可不能再姓朱。’于是两人一顿吵,马上提起离婚。离了婚,朱鸾笙依旧到北京来住。可是有一层,那些老亲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公寓里,就要和一树青办交涉,实行嫁他。那一树青是有妻室的,一来不敢惹事,二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图了,竟是躲个不见面,她要维持体面,又不肯问人借钱,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里,穷得精光。这个时候,她不但不去看戏,连公寓的大门,也不敢出去,因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没有了。公寓里的房饭钱,也差不多欠两三个月。掌柜的知道她的历史,说道:‘你这种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现在一树青还在天乐园唱夜戏,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现在大红起来了,一次堂会要挣好几百呢。’朱鸾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便步行到天乐园来了。一看大门口,扎着彩排楼,电灯灿亮,汽车马车,把戏园子门口的街道,都塞满了。自己要打算在汽车里面走,免得受碰。两三个汽车夫出来喝住了,倒吓了一跳。朱鸾笙一想,早几个月,自己也是坐汽车来听戏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车边过一过,都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阵伤心,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好绕着汽车转一个大弯子,到了门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见熟人,多难为情,上前几步,又退了出来。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来弄个办法的,这样回去,把什么话去对公寓掌柜的说。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子,自己向自己告奋勇,一直就往里闯。偏是前台这些人,又换了一半,在门口的人,都不认得她。她顺着扶梯上楼,想找一个熟人,好让他向后台去通个信。劈头来了一个看座儿的,便问找谁。朱鸾笙说:‘找这里的女茶房张二娘。’那人向朱鸾笙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着说:‘她为引人家白听戏,丢了事情了,你还找她。’挥着手说:‘去罢去罢。’朱鸾笙一看前面包厢里,正坐着几个熟朋友,自己不敢说话,怕人听见声音,低着头,赶快就下楼。想起当日坐包厢看戏那种情形,曾几何时,简直就换一副局面了,从前上楼,人家欢迎之不暇,而今倒让人家赶起走。幸而没遇见熟人,若是遇见熟人,看起我这种情形,若也是一样赶我走,那不比打着还难受吗?宁可穷死,也不能在这里找人了。这样一想,她马上就回家。又是合了鼓儿词上那句话,‘祸不单行’。陡然刮了一阵大风,天下起暴雨来,她冒雨而归,落得水淋鸡似的。你想,她重来天乐舞台,还不该哭吗?”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说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对题。今天在包厢里落泪的人,是个阔太太啊。”杨杏园笑了一笑,说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杨杏园说出什么原因,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