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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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空起押衙心终乖鹣鲽 不须京兆笔且访屠沽(2)

一到了六点钟,洪慕修先换上了一套极漂亮的西服。便问蒋淑英:“要穿长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里都有。”蒋淑英道:“不必费事了,我就是随身的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实人,你说外行话了。像这种会里太太小姐们,是越穿得华丽,越是有身份。若穿着随随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蒋淑英道:“若是非穿华丽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里有的是,你随便就可以挑一件穿,为什么不去?”于是找了一把钥匙交给蒋淑英,让她去开箱子。洪慕修把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蒋淑英正搬弄着衣服,只见金光灿灿,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闪入眼帘。提起来一看,乃是一件鹅黄电印缎的灰鼠旗袍,周身滚着绿色的花珠辫,越是闪映生光。洪慕修在一边看见说道:“就是这件好。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块钱啦。那个时候,我正在得到一笔意外的财喜,有一千多块钱,所以给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服。这是去冬做的,她只穿了一回,所以还像新的一样。你穿着试试看,一定很合身的。”蒋淑英一看,也是很爱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橱抽屉里,找了姐姐的一双鞋子换了。立时,便一洗寒素之态。洪慕修因为天气冷,坐人力车是不好,叫一辆汽车来,和蒋淑英同坐,并把他夫人的皮外套,亲自给蒋淑英套在身上,然后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学生会,一看那朱漆的大门,四柱落地,一盏大月球电灯,照得通亮,气象已然非凡,门口汽车马车,摆了满地,赴会的人,纷纷进去。这地方真是能表现出中国人确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进门的人,无一个男的不是西服,无一个女的不是绮罗遍体,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对一对去。蒋淑英心里想道:“幸而我换了衣服来,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车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车来,二人进去。里面果然是钗光鬓影,履舃交错。东边大饭厅里,坐着许多男男女女,在里休息吃东西。洪慕修和蒋淑英拣了一副坐头,叫着西崽过来,要了两份大菜。蒋淑英一面吃饭,一面看那吃饭的人,都是男女并肩,谈笑风生。那赴会的人,纷纷而来,越发的多了些。喝过咖啡,也就跟着洪慕修上跳舞厅去。这时,那院子里的松架挂着五彩绢灯,和那迎风飘荡的万国旗,互相映辉。跳舞厅里,灯光如昼,一对一对的男女含着满脸的笑容,在人堆里找着朋友说话。西边音乐队里顷刻奏起乐来,这里男女各自成双,就拥抱着跳舞。洪慕修低着声音,轻轻的问蒋淑英道:“二妹,你也会跳舞吗?”蒋淑英摇摇头。洪慕修道:“可惜你不会这个。你若是知道,我们也就可以加入了。”说话时,只见一个艳装女子,坐在一边,来了一个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个礼,说了几句话,两人就挽着胳膊,加入跳舞队里去了。蒋淑英道:“这跳舞也可以和生人来的吗?”洪慕修笑着轻轻的说道:“别说外行话了,让人听见好笑呢。”蒋淑英道:“那末,你怎样不去找一个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丢下你怎么办呢?我们看一会子,也就行了。”这样的跳舞,足足闹有两点多钟,蒋淑英看得乐而忘倦,一直等会也散了,方才坐车回家。

洪慕修在汽车上问道:“你觉得有趣吗?”蒋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这种交际的地方,我们当学生的人,不宜常来。”洪慕修道:“那为什么?”蒋淑英道:“太繁华了。”洪慕修道:“你这话就不对。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不找些乐趣,老老实实的过着,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时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岁月,若不在这个时候找一些快乐,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种豪兴,处处不得欢迎,也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伴侣,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蒋淑英笑道:“照你这样,青年人不应该做事,是应该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劳的人,我以为是没有看透世事,究竟是个傻子。”蒋淑英到了这繁华场中,本来就受了一种冲动。加上洪慕修拼命鼓吹取乐主义,仿佛也觉得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不快活快活?那些到会的男女,一对一对,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质上也是享受不尽。要说青年人,实在要这样寻快乐,才算美满。她心里这样想着,自己依傍着洪慕修坐在车里,只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觉得。

到了家里,已然是夜深,老妈子伺候着茶水已毕,便已走开。蒋淑英喝了一盏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别忙着睡,我有一句话问你。”蒋淑英道:“什么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学校去吗?”蒋淑英道:“年考快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会,问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蒋淑英笑道:“你虽留客,也不能让客把正事都丢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南儿就要闹了。因为他丢不下你。”蒋淑英道:“没有的话,至亲莫过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把他丢下,也就算把他丢下了。我和他有什么深切的关系,哪有丢不下之理?”洪慕修道:“正因为他没有母亲,才要你呢。”说到这里,洪慕修一看窗户外面,夜色沉沉,万籁无声。于是又走近一步,放着很低的声音面对蒋淑英说道:“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还不能谅解吗?我觉得我们要图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合作。”蒋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来,已经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恳切的样子,要有话说,自己心里就乱跳起来。便掉着身去,背对着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抢着上前,握住了蒋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颗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记着你姐姐的话,可怜小南儿无靠,允许我的要求。”蒋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话和你说。我老实告诉你,我是早与人有婚约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点。但是据我想,决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而且叫你嫁给那漂泊无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没有看到跳舞会里的那些人吗?他们是多么快活?你我二人,若是能合作起来,也就一样的可以快活起来。你若是愿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着你,我这几个月的心事,付诸流水,我今生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罢。”说着就跪了下来。蒋淑英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尽管站起来说。”洪慕修道:“你不答应我的婚事,我就不起来。我不但无面见别人,而且无面见你。我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这一句话了,淑英!你忍心不答应我吗?你一点都不能怜惜我吗?你这一走,我只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杀了。”说着,那声音越短促越凄惨,竟会掉下泪来。于是举起衫袖,在脸上擦泪。蒋淑英道:“这也不是什么悲惨的事呀,你怎会哭起来?”洪慕修见她一说,越发的大哭起来。呜呜咽咽,闹个不止。蒋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蒋淑英本想详详细细解说几句,无奈他哭得抬不起头来,无词可进,真闹得蒋淑英没奈何。只得说道:“你这也不是尽哭的事呀,有话你起来再说。”洪慕修道:“淑英,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吗?”蒋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让我慢慢的对你说,你只管起来坐着。你这样子,倘若老妈子撞了进来看见,怪难为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不答应,我是不起来的。”蒋淑英皱着眉顿着脚道:“你这样子,叫我怎说话呢?”洪慕修看她的样子,差不多算是松了口了,这才站将起来。蒋淑英道:“你对我这一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听她说到但是两个字,赶快的拦住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婚事,决没有人有权干涉你。”蒋淑英道:“虽然没有人干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干涉我。”洪慕修道:“我对你这样表示诚意,难道还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吗?不然,为什么答应了我的婚事,你良心就要干涉你?”蒋淑英道:“我不是那样说。你不知道我还认识一个姓张的吗?”洪慕修道:“认识他要什么紧呢?无论男女,一个人总有几个朋友。就是朋友关系密切,却也不能干涉朋友的婚姻大事。”蒋淑英道:“你可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洪慕修道:“我全知道,你不用说了。你若不能允许我的要求,干脆你就说个‘不’字,只要你说了这话,断绝我的妄念,我自然有我一番打算。”

蒋淑英在洪家住了这久,受了洪慕修种种优待,心已软了一半,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一。加之,洪慕修是部里一个秘书,对于物质上的供给,很是令人满意。张敏生呢,只是一个穷学生。这其间,当然洪慕修可取,这是不能坚决拒绝者二。若谈到感情,洪慕修目前的情形,简直以性命相争,这又是断断不能坚决拒绝者三。惟其如此,所以总想洪慕修谅解,不要求婚。如要自己说出一个“不”字,却没有这种勇气。但是要说答应呢,自己和张敏生虽没有正式订婚,但是两人必然成为夫妇,都已默认。就是朋友方面,大家常常说笑,也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时要抛弃姓张的,一来不忍,二来怕生枝节,三来怕外人议论。因此在允与拒两个字上,自己都不能决定。当蒋淑英尽量犹豫的时候,洪慕修握着她的手,做很恳切或焦急的样子,望她答应。洪慕修越是这样,她越是没有了主意。洪慕修道:“你到底怎么样?你若是不做声,我就算你默认了。”说时,将正屋门一关把背撑着门,静静的立着,听蒋淑英的吩咐。到了这时,蒋淑英不依允,也只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蒋淑英已不谈上学的事,据洪慕修的意见,家里正缺少人主持家政,蒋淑英嫁过来了,就不必到学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问题了。她这天既然没有到学校去,史科莲料定了她已实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张敏生又到学校门房里来,请史科莲问话。史科莲也不让他上接待室,就在学校门口挡着张敏生,正色说道:“张先生,我们并不是朋友。我不过因为密斯蒋的关系,给你带了几回口信,并非我喜欢多这种事,你们的事还是请你们自己去解决。张先生常常到我们学校里来,很不合适。我要说句很爽快的话,彼此都应该避嫌疑才是!”张敏生拿着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原因为密斯史非常任侠,所以敢来问一两句话。而且我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密斯蒋的消息,只好来麻烦。既然密斯史认为不便,以后决不敢来烦扰。”说毕,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满怀悲忿,现在又被史科莲说了几句,越发的难受。他自己一人,一面走着,一面低头想心事,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来。于是走进酒店,就在那大缸边坐下。

这种酒店,是极其简陋,一个一丈来见宽的铺面,东西横列着两口极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土里。缸面上,铺着缸盖,也像桌面似的。上面摆着几小碟东西,什么油炸麻花,花生豆,咸鸭蛋之类。另外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桌子,横摆在小柜台面前,上面也摆了几个小碟子。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杌凳上架着,一只手抱扶着膝盖,一只手扶着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几根稀稀的长胡子,他不时的把手去慢慢理着。张敏生正和他对面,他也偷看了几眼。这酒店里,就是掌柜一个人,没有伙计,他正靠着柜台上几只小瓦坛,在那里看小报,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张敏生进来坐下,连忙丢了报,笑着问道:“您来啦,喝酒?”张敏生道:“喝酒,来一壶白干。有什么下酒的?”掌柜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顾,大概还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下酒的,待一会儿,有一个卖烧肉的来,你可以切些烧肉吃。”张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来。”掌柜在那瓦坛里打了羊角壶一壶酒,放在他面前,又送了一份杯筷过来。这时张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马褂,反卷着一层衫袖。手腕上带着一只绿玉镯子,完全是个旧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结实,那手指头黄黑圆粗一个,并不像斯文人。他一双眼睛,却是垂下眼皮来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张马脸有几个白麻子,脸上被酒气一托,黄里透红,精神极是饱满。张敏生一看,这人虽没穿长衣,气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贱之辈,一时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这一来,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边,不住的偷看他。自己闷闷的喝了半壶酒,卖烧猪头肉的,背着一只小木盆,走了进来,把盆放在地上,自己也蹲着抬起头来问道:“先生,要肉吗?”张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几个先生上大酒缸来喝酒的?”这句话说了,连那个喝酒的胡子也笑起来了,便搭腔道:“你老哥这话很对,可是像您这个样子,到哪儿也有人叫先生。”张敏生拍着衣服道:“大概是这件旧大氅的缘故吧?”一面说笑,一面买了一大块猪头肉。卖肉的切好,张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胡子面前,说道:“老人家,这个送你下酒。”那人道:“咱们并不认识,你请我吗?”张敏生笑道:“我请了您以后,就认识了。”那人道:“你这大哥说话痛快,我交你这个朋友,咱们坐到一处喝两盅,好不好?”张敏生听说,就把酒菜搬了过来,对面喝酒。后来一谈,才知道这人叫袁卫道,前清是开镖行的。现在没有事,靠他儿子养活。他只说他儿子是一个学校里的技术教师。张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经武先生吗?老先生,失敬!失敬!”袁卫道笑道:“刚才你自己说了。这大酒缸没有叫先生的人来,怎么您也叫起先生来?”张敏生见他说话,极为痛快,便有些高兴,和他喝酒吃肉闹了一下午,问明了袁经武的地点,约着明日去拜会,会了酒账便走出酒店来。

这时,淡淡的黄色日光,照在人家西边墙上,空气里一点阳气也没有。那挟着尘土高飞的西北风,向人扑面而来,令人走路都抬不起头。衫袖及脊梁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气袭人。张敏生心想挟着酒兴,到洪慕修家去,当面质问蒋淑英去的。这时酒被风一吹,在胸中荡漾起来,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径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辆马车,追上前来,仍然一看马车里面,坐着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淑英。张敏生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股热气,由胸中勃发出来,直透心顶,一时天旋地转,人几乎要从人力车上跌将下来。马车快一点,不多一会,已走到人力车子前面去了。正好马车后那片玻璃窗,并没有放下窗帘,在后面看那马车里面,蒋淑英和那男子并肩而坐,时时交头接耳,很亲密的说话。张敏生只是发冷笑,鼻子里不住的发出来一个哼字的声音。那马车到了东安市场后门停了,蒋淑英扶着那男子下车,并排的走进东安市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