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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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声色相传儿原跨灶物 锱铢计较翁是惜财人(1)

鲁大昌手下高等的军官和几个高等文官,见公馆里没人,便找到饭店里来了。一见吴莲沚,便问道:“大帅呢?”吴莲沚先是装假不肯说。到后来被催不过,就说在楼上,一百零二号。大家听说,一阵风似的,拥上楼来。这些人差不多和鲁大昌闹惯了的,不客气就推开一百零二号的门,只见正面桌上摆了酒菜,鲁大昌和两个艳装女子同饮。大家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儿,大帅一个人乐吗?大家都得乐。”鲁大昌又不好说是卫局长的太太和姑小姐,只是傻笑。这两个妇人的脸都红破了,不知道怎么好。还是卫太太年纪大些,只得硬着头皮,招待大家坐下,卫伯修一见众人上楼,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吴莲沚上楼,只听到嚷成一片:“还找两个人吧。”吴莲沚因为太太也在这里,别让人硬拉了去,溜下楼来,带着太太出了饭店,至于饭店里闹什么乱子,只好暂时不管。走出饭店之后,吴太太道:“你别走啊,一会儿大帅叫你怎么办?”吴莲沚道:“许多客在这里,大帅不会叫我的。这里到游艺园近,我先送你到那里去听戏。”

二人到了游艺园,在坤戏场,包了一个厢听戏。一看这天晚上的戏单,乃是虞美姝的大轴子。吴太太道:“听说这虞美姝是一个阔人介绍来的,所以一来就这样红,你知道这阔人是谁?”吴莲沚道:“怎么不知道?是冉老头子啦。这老头子和我一起赌过好多场,牌九很厉害。去年他在天津,赢过八十多万。现在这老头子手上有几十万家私,什么事也不干,专门捧男女戏子消遣。就说他的干女儿,以打数论,恐怕也有好几打了。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里认识了,把她带到北京来,恐怕不会红,极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许多包厢,请人去白听戏。他这样一来,也就慢慢的捧起来了。”吴太太道:“这样捧法,那得花多少钱呢?”吴莲沚笑道:“那倒不要紧。他是父子两个捧,分着出钱,就不多了。”吴太太笑道:“胡说,哪有父子二人捧一个坤角的道理?”吴莲沚道:“我说这话,你自然不信,他的儿子叫冉伯骐,也玩儿票。玩票的名字,叫耕云阁主,他又绰号花花太岁,玩笑场中的人,谁不认得他?”吴太太笑道:“若真有这事,这儿子年轻些,岂不占老子的便宜?”吴莲沚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呢。”说着茶房过来沏茶,摆水果碟子。吴莲沚问茶房道:“冉将军常来吗?”茶房满脸堆下笑来,弯了一弯腰,说道:“您哪,将军不大来,倒是大爷常来。”吴莲沚道:“冉大爷今晚上来了没有?”茶房对池子前排一望说道:“这也就快来了。”茶房走了,吴莲沚脸对着太太道:“怎么样,我说的话是对了吗?你看,已经来了。池子里那个穿绿哔叽长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头子的儿子冉伯骐。”吴莲沚由这里往下指,恰好冉伯骐抬着头,要看包厢里的女客,二人打了一个照面。吴莲沚笑着点了一点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冉伯骐也拱了一拱手,因见吴莲沚招他上楼,虽然他带有女眷,料也无妨,便笑着走上楼来。吴莲沚从中一介绍,然后落座。在这时候,吴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骐的形状,见他绿哗叽长袍上,又另套上青云霞缎的马褂,光烁烁的纽扣上悬了一串金链子,似乎也系着一个徽章。他约在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脸上刮得光光,又抹了一层粉痕,两鬓下一道青隐隐的痕迹,却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胡子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阔边大框眼镜,眼珠不停的在那里面转。他头上戴的那顶小帽子,是一个圆圆的小珊瑚顶儿,帽子迎面,又嵌了一块小小的翡翠。看他这样大年纪,打扮起来,倒又是十四五岁的公子哥们一样。彼此坐得离着很远,他身上那一阵一阵的香味,偏是向人鼻子上直扑将来。吴太太心里想,看他这样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说他父子二人,同捧一个坤角了。这里正在看他,他也向这边偷看过来。目光一对,彼此倒有些难以为情。冉伯骐是很机灵的人,索性面对着吴太太问道:“吴太太听过这虞美姝的戏吗?”吴太太道:“没有听过。不过听说很不错呢。”冉伯骐道:“这就快要出台了,待一会儿你瞧罢。”吴莲沚笑道:“贤乔梓对于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携,大概花钱不少吧?”冉伯骐笑道:“咳!我们老人家,他冤罗!花了一千开外了,只得人家叫两句干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办,决不能花了这些钱。”吴莲沚听他说出这种话,也不免好笑,说道:“伯骐兄,你既可以包办,为什么又不包下来呢?”冉伯骐还没有答话,只见台上电灯,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经出台。冉伯骐道:“你瞧瞧,她出台这一亮相,多么有精神?”吴莲沚仔细看时,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儿,身体倒是长得很肥满。不过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泼,也就不见得怎样美丽。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戏,穿着一套时髦的宫装,在灯光底下,鲜艳夺目。冉伯骐道:“今天的戏,她还不十分对劲,最好她是去一种小丫环,颇能显得聪明伶俐。”吴莲沚笑道:“这个样子,我就很满意了。”冉伯骐听到人家认为满意,心里一喜。笑道:“只要老兄有一句话,她在北京就有饭吃了。”吴莲沚道:“我又不是一个评剧家,又不是什么内行,怎样来一句平常的话,就这样值钱呢?”冉伯骐道:“自古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您在鲁大帅那儿,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人,而且朋友又多,只要替她一鼓吹,大家一捧,就捧起来了。”吴莲沚笑道:“别说我不是红人,就是红人,与戏子有什么相干?”冉伯骐笑道:“关系大着啦,譬如我们家父,他不过是一个退职的武官。你瞧,他经手捧的人,有几个不红起来的。老实说,他老人家,就不懂得什么叫看戏,只要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他老人家就说这是好的。”吴莲沚笑道:“冉将军虽不懂,伯骐兄可是名票友啦。你不会当当将军的顾问吗?”冉伯骐笑道:“别提了。老爷子疑心重,说多了话,那是找骂挨。”吴莲沚倒引得笑了。因为惦记饭店里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吴太太和冉伯骐同座听戏。他二人有说有笑,一直到戏唱完了,冉伯骐还约着说,过天再会。

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将冉伯骐的衣襟,扯了一下。回头看时,乃是虞美姝一个跟包的。说道:“虞老板请大爷到她家里去一趟。”冉伯骐向周围一看,没有熟人,低低的说道:“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跟包的笑道:“她父亲知道大爷不高兴他,大爷要去,他决不出面。有什么话,大爷就和虞老板当面说得了。”冉伯骐道:“她没有什么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迟吗?”跟包的笑道:“总有点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骐被他说得活动了,便道:“你先告诉虞老板,叫她先回去罢,一会儿我就来的。”跟包的见他已经答应,便先去了。冉伯骐踌躇了一会子,不去吧?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去吧?又怕虞美姝要这样要那样。这几天自己就很闹饥荒,没有钱用,哪里还经得起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来需索呢?冉伯骐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要是不去,总有些对人不住。走出戏园子,见自己的小伏脱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自己觉得有点渴,顺步便推门进去,找了一间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点心,一面吃着,一面在想心事。就听有女子的声音问道:“哪屋里?”伙计将门帘一掀,说道:“在这儿。”冉伯骐回头一看,只见虞美姝蓬着一把头发,身上披了一件玄呢斗篷,托肩下一排水钻辫子,在电灯下光闪闪的。原来她正耸着肩膀笑呢。冉伯骐手上拿着一方玫瑰蛋糕,向盘子里连指了几指,对她笑道:“来来!吃一点儿点心。”虞美姝手扶着门帘子,笑道:“我不吃点心,特意来请你的。劳您驾,把车送我回去罢。”冉伯骐道:“你自己的马车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马太老了,跑又跑不动,车夫要起钱来还是挺上劲,昨天包满了月,我就把他辞了。”冉伯骐道:“既是虞老板没有车,我当然可以送你回去。还早呢,坐下来喝一点再走,忙什么?”虞美姝见他一再的相请,只得走进来,解开领下的斗篷扣带。冉伯骐看见,连忙走上前给她提着后领,将斗篷提了起来,挂在墙上的衣钩上。这时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她在冉伯骐对面一张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们倒好像初见面似的。你老望着我干什么?”冉伯骐说着戏白道:“因为大姐长得好看,为军的就爱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别损了,你请我吃什么?”冉伯骐道:“也喝杯茶罢。”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骐道:“咖啡这东西,非常兴奋的。你要喝了,这晚上别打算睡觉了。”虞美姝道:“不要紧,我非到三点钟,也睡不着。”说时,便按着铃,叫伙计来,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骐笑道:“你真有本事,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马上跟了来?”虞美姝道:“你到哪里,还要人找吗?你自己先就告诉人家了。这门口不是停着你的汽车在那儿吗?”冉伯骐笑道:“你知道我汽车的号码吗?”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车子的号码,我只要一见你的车子,我就认得。”冉伯骐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厉害。”虞美姝笑道:“咱们不是有交情吗?这一点儿小事,那又算什么?”冉伯骐偏着头,望着虞美姝的脸,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们真有交情吗?”这时,伙计已经将咖啡端上来。虞美姝夹了糖块放在杯子里,只管用茶匙在杯子里搅,低着头没有理会。冉伯骐道:“咱们有交情吗?你说这话,可别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伙计已经出去了,然后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一个冒失鬼。刚才伙计在这里,你老钉着我问,教人家多难为情呀。”冉伯骐道:“又不是说别的什么,说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么紧。”

虞美姝喝着咖啡,默然了一会。冉伯骐道:“在戏园子里,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现在你又亲自找来,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你就在这儿对我说,省得我到你家里去,不好吗?”虞美姝道:“我没有什么事要找您。不过我妈说,有几句话,要和您谈谈。”冉伯骐笑道:“你妈要绑我的票吗?”虞美姝道:“大爷,您这话说得欠慎重一点,也不管别人受得起受不起吗?我说句老实话,现在天天拿的戏份,那足够花的了。这回由上海来,用了老太爷几百块钱作盘缠,心里就很过不去了。哪里还能够再问大爷要钱?就是走来添两件行头,对付着也办过来了。上次老太爷给我编了一本戏,叫做《杨贵妃》,我就急着为难。不演吧?我妈说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编的戏,做不好,还对不住人呢,还敢说别的吗?演吧?就得再添好几件行头,只好对他老人家说,等天气暖和点再演。我妈就有个糊涂心事,说是不好意思对老太爷说,对大爷提一提,也许大爷能捧一捧你。我就说要大爷出钱,不是要老太爷出钱一样吗?就没有让她说。”冉伯骐用脚抖着,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会说话。绕了老大一个弯子,还是要我帮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这样比方着说呢。”冉伯骐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用不着到你家里去,你对我这样比方着一说,我十分知道。制行头呢,我不敢承认那个话。一千八百是制行头,三十五十,也是制行头。多了,我拿不出。少了,制出来也不是个东西。干脆,过两天我送你一百块钱,你自己去办。你办也好,你不办也好。”虞美姝听了冉伯骐的话,觉得他虽然是一个捧角家,倒不容易骗他的钱,比他父亲,真胜似一筹,便笑道:“谢谢大爷,唱戏的人,行头是一样本钱,只要大爷拿钱出来,敢说不办吗?不过还是大爷那句话,一千八百是办,三十五十也是办,可办不好呢。”冉伯骐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嫌少呢,过两天再说罢。”虞美姝因为今晚是初次开口,也不便怎样深追,说道:“大爷说的话,全叫人家没法子回答,我只好不说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冉伯骐道:“去了,你妈还是这些话,我也是这样答应,何必多此一举呢?”虞美姝笑道:“大爷总以为我们除了要钱,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这样说,那我也不敢再请了。我还想借借光,请大爷把车送我到家门口,成不成?”冉伯骐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妈若是疑心要说什么,那怎么办?”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爷的汽车,送我们一回,那也不算什么,怎么就东拉西扯,说上这些话。不送就罢,现在还雇得到车呢。”便喊道:“伙计,你给我去雇一辆车。”伙计一掀门帘,伸进头来问道:“虞老板,回家吗?”冉伯骐便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于是在身上掏出钱来会了账,就在衣钩上取下虞美姝的斗篷来。虞美姝将背靠近冉伯骐,冉伯骐将斗篷向她身上一披,她回转头来,望着冉伯骐笑道:“劳驾。”冉伯骐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门,坐上汽车,送她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