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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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 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2)

任毅民见人都去了,便对杨曼君道:“这儿不远,有家二美堂咖啡馆。我们同去喝点水,吃点蛋糕,你看好不好?”杨曼君今天见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块钱,于本人很有面子,这一点小要求,当然依允。两人同走到咖啡馆去,找了一副雅座坐着吃喝。杨曼君轻轻的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放我回去吗?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会子才好,因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杨曼君突然听到这话,心里倒觉得若有所失,第一件,从哪里再去找这样慷慨的游伴?便道:“我不信你这话。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做什么?”任毅民道:“这是不得不去的。在天津我有几千块钱的款子,摆在那里,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别人拿动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总没有玩成功,现在我倒想趁这个机会,到天津去玩几天。”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个,好吗?”杨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没有一个熟人,我去做什么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尝有什么熟人。我这一去,打算住在国民饭店,并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话,逛起来有个伴,就不寂寞了。”杨曼君道:“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任毅民道:“你别问我多少时候回来,我要问你去不去?”杨曼君端起杯子来,喝着咖啡,笑道:“你几时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说这话时,杯子举得高高的,将它高过鼻梁,眼珠刚打杯子上瞟过来。可是那种害臊的笑容,却看得出来呢。任毅民知道她愿意去了,又接上夸赞了天津一阵。杨曼君笑道:“让我考量,明天再说罢。”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决定搭四点半钟的车去天津,早一个钟头,我在西车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杨曼君听说,也就点点头。当晚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来任毅民的父亲,在天津做了一笔生意,约莫有三千块钱的股本。早两个月,打折扣退了股,还存在店里,曾写信给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时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带回家去。这时交了杨曼君,很想和她结婚,杨曼君总是没有切实的表示。任毅民因为父亲的吩咐,住在学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杨曼君去;两人总是公园戏园饭馆几处会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两人好在旅馆里逗留些时候,解决这个婚姻问题。现在杨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计划,总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个礼拜,两千多块钱的款子,也拿回来了。任毅民在杨曼君面前,不肯说是父亲退股的钱,只说是随便拿了一点款子。杨曼君见他随便的就把钱拿来了,很是方便,用钱又挥霍,并不计较,对他说的话,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结婚?杨曼君笑道:“我们在天津住了这久,回去还结什么婚?我们回京去,干脆就说结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我们一说结了婚,回京就得赁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杨曼君这时一点也不高傲,极端的服从。任毅民说赁房,就答应赁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时候,在火车上看报,见小广告里,登了有一则洋房召租。上面说明有房十间,电灯电话自来水俱全,并且有地板,有车房,极合小公馆之用,只租四十块钱。杨曼君就说这房子很好,而且价钱不贵。下了火车,便一直去看房子。进门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里有两棵洋槐,一个花台子。地下不铺石砖,有块绿毡子似的草皮。任毅民看了很是满意。问了一问看房子的,并不打价,倒只要交两份半,就可搬进来。任毅民手里有的是钱,既然愿意,也不再说二字,就付了定钱。接上就买家具,制新帐被,忙个不了。因为任毅民很急于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办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杨曼君,都搬进新房子去住,他们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一个厨子,又是一个听差,如火如荼,家里很热闹。老妈子们自然也老爷太太的叫得嘴响。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致的小公馆,他不肯埋没了,因此接连请了两天客,帖子上大书特书的“席设本宅”。任毅民请了客,杨曼君又请客。

那些女宾,见她房子既好,屋子里家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极其羡慕。对于任毅民也格外的亲热一层。其中邱丽玉、赵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瞒着杨曼君,曾请过她们好几回,她们并不推辞,就受任毅民的请。赵秋屏于装束时髦之外,又会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华洋饭店去参与跳舞盛会,不到两个礼拜,任毅民也会跳舞了,觉得这种地方别有趣味,常常的来。礼拜六这一次,无论如何总要和赵秋屏到的。跳舞场中的时刻,极是易过,不知不觉,就会到了半夜。杨曼君也问过几次,何以常回来得这样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里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两点钟回来,杨曼君也不在家,问老妈子太太哪里去了,却说不知道。这样一来,心里好个不痛快,抽着烟卷,背着两只手,只管踱来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开那银的扁烟盒子,里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点钟,知道杨曼君不回来了,这才去睡。到了次日两点钟,杨曼君才慢慢的回来。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气,少不得问一声,她也说是打牌来。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一声?”杨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过我吗?我打牌为什么要通知你哩?”这理很对,任毅民不便驳回。便笑道:“我打牌虽不通知你,可是当晚总回来的。”杨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满街跑吗?我在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这样盘问。以后我的行动,还能自由吗?”任毅民见她这样说,便不敢做声。

原来任毅民手上两千多块钱,经这样一铺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杨曼君的衣饰,没有力量担任,只好要个四五样,答应办一样。杨曼君由这上面,慢慢看到他的钱也不怎样多,心里大不高兴。任毅民越见她这样,反不敢说有钱,但是也不好意思说没钱。若说有钱,怕她要东西,若说没钱,又怕她嫌穷。因此只好遇事将就,打算双方感情好了,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邱丽玉那几位女朋友,又新自认识,舍不得就这样扔下。因此在家应酬新夫人,出外应酬女朋友,逐日还是流水般的用钱。那有限的几个死钱,哪里禁得住这样用,看看钱要用光。也不知杨曼君怎样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辞退,最后只剩一个老妈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妈子也辞了,把所有细软东西,竟席卷而去。任毅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检查东西,还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没有拿去,随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乃是杨曼君留下的。信上说:

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别去了。我们本来没有结婚,自然也不算夫妇,各人行动,都可以自由。我虽然在名义上,暂时认为夫妇,但是我自己定了一个标准,没有五万元家财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为要图你个人的肉欲,就拿话来骗我,说是有十几万家产,我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被你破了我的贞操,我实在后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没有主张,受了男子的蹂躏,也要负些责任。现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应当以法律解决。因为念你起初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只好算了。你所为我制的东西,俗语说送字不回头,你当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誉都被你牺牲了,我拿去,不能赔偿万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过,我走去,没有当面和你说声再会,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杨曼君启

任毅民看了这一封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两只手抖颤不已。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干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像什么燃烧着,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李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像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公园去,见她和一个男子并排在回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交际广,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回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以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闷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做诗做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看了几页,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家中现被兵灾,荡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干净,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床上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干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服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服,我要出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做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脸上红红的,倒好像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子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