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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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2)

刚进客厅门,两个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电灯之下,仔细一看,果然年岁和听差所报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绸裙,而且各登着一双半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纪大的梳了头,小的却剪了发,不用说,这是正式的女学生装束。但是这两个人,面生得很,并没有在什么地方会过。杨杏园心想,或者是为新闻的事而来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这里呢?便道:“二位女士请坐,可是我善忘,在哪里会过,竟想不起来了。”她两个人听说,就各递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送到杨杏园手上。他看时,大的叫赵曰娴,小的叫卢习静。大家坐下,赵曰娴先问道:“阁下就是杨先生吗?”杨杏园道:“是的。”卢习静未说话,先在脸皮上泛出一些浅红,然后问道:“杨先生贵处是……”杨杏园道:“是安徽。”卢习静抿嘴一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同乡了。”杨杏园道:“密斯卢也是安徽吗?可是口音完全是北京人了。”卢习静道:“来京多年了,现在简直说不来家乡话了。”赵曰娴道:“杨先生台甫是……”杨杏园又告诉她了。可是这一来,心里好生奇怪,她们连我的名字和籍贯全不知道,怎样就拜访我?正这样想着,赵曰娴又道:“衙门里的公事忙得很啊?”杨杏园想更不对了,她并不知道我是记者,当然不是为新闻来的了,问我干什么呢?当时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个卖文的人,没有衙门。”赵日娴道:“啊,是的。杨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中人。”杨杏园道:“也不是。”心里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说上这些废话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来,不知有何见教?”赵曰娴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现在朝阳门外,办了几处平民学校。开办不过三个月,学生倒来得不少。就是一层,经费非常困难。鄙人作事,向来是不愿半途而废的,而且这种平民教育,和国家前途,关系很大。我们应当勇往直前,破除障碍去做。决不能因为经费上一点困难,就停止了。因此和这位密斯卢相约合作,到处奔走,想在社会上找些热心教育的人,出来帮一点忙。”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答言。卢习静含着笑容也就说道:“杨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对于这事,一定乐于赞成的。”说时,赵曰娴已把放在身边的那一个皮包拿了起来,打开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起交给杨杏园看。口里可就说道:“总求杨先生特别帮助。”杨杏园万不料这两位不速之客,却是募捐的。心里算计怎样答复,手里就不住的翻那捐簿。只见捐簿第一页第一行,大书特书韩总理捐大洋一百元。第二名刘总长,捐洋五十元。心想这就不对了,哪有写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衔的?再向后翻,就是什么张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后几页才有书明捐一元捐几角的。杨杏园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见上面三个学校的地址,都在朝阳门外。有一处还在乡下。赵曰娴站在身边,见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为城里各校的学生,都办有平民学校,平民求学的机会,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没有这种学校了。所以我们决定以后办学,都设在城外。将来南西北三城,也要设法子举办的。杨先生若肯去参观,是十分欢迎的。”杨杏园道:“有机会再说罢。”卢习静笑道:“这事还请杨先生多帮一点忙。”杨杏园心里正在计算,应该捐多少。听差却进来说道:“杨先生,我们三爷请。”杨杏园对二位女士道:“请坐一会儿。”赵曰娴笑道:“请便请便。”杨杏园走到北屋子里,富家骥跳脚道:“杨先生,你还和她说那些废话做什么,给她轰了出去就得了。这两个东西,我在北海和车站上,碰过不知有多少回,她哪里是办平民学校?她是写捐修五脏庙啦。”杨杏园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富家骥道:“这种人,要给她讲面子,我们就够吃亏的了。我去说她几句。”说毕,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骏走上前,两手一伸,将他拦住,笑道:“不要鲁莽。人家杨先生请进来的,又不是闯进来的。这时候把人家轰走……”杨杏园道:“我倒没有什么。她就只知道我姓杨,从来不曾会过面。”听差道:“我想起来了。她也并不知道杨先生姓杨。她进门的时候,我问她找杨先生吗?她就这样借风转舵的。”杨杏园笑道:“大概是这样的,谁教我们让了进来呢?说不得了,捐几个钱,让她走罢。”富家骥道:“做好事,要舍钱给穷人。像她们这样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时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骏道:“别胡说了。穿得好,这让你看见了。吃得好,你是怎样的知道?”富家骏道:“你是个多情人,见了女性总不肯让她受委屈,对不对?”杨杏园道:“你兄弟两人也别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话,照理说,这种人等于做骗子,我们不必理他,无奈她是个女子,总算是个弱者。而且她见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个无知识的女叫化子,我们既然把她叫进来,也该给她一碗剩饭。况且听她的口音,说话很有条理,很像是读过书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读书人,落到牺牲色相,沿门托钵,这也就很可怜。我们若不十分费力,何不就捐她几个钱,让她欢欢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轰出去,我们不见是有什么能耐,而且让了人家进来,轰人家走,倒好像有意捉穷人开心似的,那又何苦呢?”他从从容容的说了一遍,富家骥才不气了。杨杏园道:“她们和我太客气了,我倒不好意思给少了她。可是给多了,我又不大愿意。不如让听……”一个差字还没有说出来,富家骏道:“让我出去打发她们走罢。”

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交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好像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笑道:“这倒值得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十个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一复为盼。

杏园 拜手

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了。信上说:

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莲 谨白

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固辞。我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当时杨杏园就叫听差把饭开到屋子里来,菜饭全放在写字台上。杨杏园让史科莲坐在自己写字的椅子上,自己却对面坐了。史科莲一看那菜,一碟叉烧肉,一碟炝蚶子,一碟油蒸马头鱼,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烧蚕豆,一碗黄瓜鸡片汤。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这竟是预备好了请客的,怎样说是便饭呢?”杨杏园道:“我呢,自然没有这种资格,可以吃这样时新而又讲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们是资产阶级……”史科莲连忙笑着说道:“您错了,您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这菜里面,有好几样是广东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这马头鱼,简直不曾看见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杨先生特设的。”杨杏园道:“既然指出破绽来了,我也只好承认。可是这样的请客,未免太简单,我只好说是便饭。一指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莲道:“就是这样办,已经十分客气了。再要嫌简单,二次我就不敢叨扰。而且吃东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从前我寄居在敝亲家里,对于他们每餐一满桌菜,我很反对。因为吃东西和逛名胜一样,逛名胜要留一两处不到,留着想想,若全逛了,结果,容易得着‘不过如此’四个字的批评。吃东西不尽兴,后来容易想到哪样东西好吃,老是惦记着。若是太吃饱,就会腻的,一点余味没有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这一番妙论,扩而充之……”史科莲笑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是冬青姊说的话。”杨杏园道:“是,她的主张总是如此,以为无论什么都不可太满足了。许久没有来信,难道也是这个缘故吗?”史科莲道:“这却不是。她给我的信,也只一张八行。说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有话都请方先生面告。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笔,问候您,没说别的话。”杨杏园道:“那位方老先生要来,那倒好了。有许多信上写不尽的话,都可面谈呢。”二人说着话,就吃完了饭。坐下来,又闲谈了几句。杨杏园因看见她的新衣服新皮鞋,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前曾对冬青说过,人生在世,原不能浪费,但是太刻苦了,也觉得人生无味。密斯史你以为我这话怎样?”史科莲道:“我倒是不怕刻苦。不必刻苦,自然更好。就像前些日子,我那表姐忽然光临了,送了我的皮鞋丝袜,又送我许多衣料。我不收,得罪了人,收了不用,又未免矫情。”杨杏园见她说话,针锋相对,倒又笑了。史科莲因无甚话可说,便道:“密斯李给我的信上,就是刚才那两句话。其实我不来转告,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得了。可是她总再三嘱咐,叫我面达,我只得依她。杨先生这样客气招待,我倒不好意思来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很随便了。密斯史既然这样说,以后我再加一层随便就是了。”史科莲笑道:“那末,过几天,我还要来一次,看看方老先生来了没有?因为密斯李信上说,他到了京,先上您这儿来。因为我的学校太远,怕他没有工夫去,让我出城来找他。”杨杏园道:“他来了,我就会打电话到贵校,决不误事。”史科莲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意思就要走。杨杏园道:“时间还早,何妨多坐一会儿。”史科莲道:“我还要去找两个同学,过一天会罢。”抬手一指壁上的钟道:“我和她们约好了时间,现在过了二十分钟了。”说毕,匆匆的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