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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一局诗谜衙容骚客集 三椽老屋酒借古人传(2)

到了杨杏园这里,何剑尘和他买了一大包蟹壳黄烧饼,在那里一面闲谈,一面喝茶吃着。吴碧波一看,就连挑了两个葱油椒盐的吃了。笑道:“这种烧饼,在上海的时候是很容易有得吃。北京城里,却很稀奇,只有南城八大胡同里,有两三处有得卖。我们住在东城的人,很不容易碰着了。”何剑尘道:“胡同里的江苏人多,他们是专做烧饼给江苏人吃的。他要到内城去,到哪里去找这种吃烧饼的知音?”杨杏园笑道:“不是我说句刻薄话,自从北京有了南班子以后,对于南北人情风俗,他们倒是沟通不少。”吴碧波道:“何以见得?就在这蟹壳黄烧饼上,能看出若干吗?”杨杏园笑道:“可不是!现在有许多北方人,吃了蟹壳黄之后,觉得酥薄香美,远在北方烧饼硬厚糊淡之上,于是也常常派人到胡同里买蟹壳黄吃,这岂不是一证?其他如拆烂污揩油种种名词,也是由胡同里传出的。南班子能沟通南北人情风俗,于是大可见了。”何剑尘道:“幸而我们都是南边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竟以此事为荣呢,还以此事为辱呢?”杨杏园道:“这南方两个字,在北京说出来,太广阔了。他们对于各省的人分法,只有几:其一,东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特区的人,叫口外人,山东叫老杆或叫山东儿,山西叫老西儿,陕西甘肃人,都不大理会。此外无论是哪一省,都叫南边人,连河南江北都归入南边之列。这其间有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余各省,远如云贵,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说不过去。所以人家说南边人怎样,我是不在意。”何剑尘道:“这样分法,固然是不对,但是南方人也未尝不承认。你看那江苏人挑担子卖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义。”吴碧波道:“我也知道他们那里有南货,全是稻香村贩来的。就靠他那一口苏腔,引起人家同乡之念来卖钱罢了。”何剑尘道:“说你们不肯信,有一个卖南菜,发了几万银子财哩!”吴碧波杨杏园都不肯信。何剑尘道:“怎么没有?而且这个人的生意,还在做呢。这个人叫王阿六,是上海人,一个大字也不识。他不知道怎样到北京来了,无以为生,就挑了一担南货,到南边人家去卖。他走的人家,和别人不同。别人挑了南货是到大宅门里去卖,他挑了南货,却到南方姑娘小房子里去瞎闯。无论人家买不买,他总说了一顿闲话再走。因此这些老鸨和龟奴,他认识的实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坏。后来他幡然改计,不干这生意,却花了一大笔运动费,在津沪海轮上,弄了一名茶房当着。靠着他在北京南班子里人眼熟,就常替他们向上海带东西。北京的南班子,和上海的长三堂子多是有关系的,东西带来带去,无非是班子堂子之间。日子一久,上海长三堂子,他又认识了不少人。这一来,南北跑的姑娘,没有人不知道王阿六,来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这条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鸨子不能亲送姑娘,简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钱,请他包接包送。连北京到天津这一段火车,王阿六都代为照应。因为这样子,他另请一个人替他茶房的职务,自己却北京上海两头跑,带贩烟土私货,带为姑娘解款项珍宝。总而言之一句话,京沪之间,窑子里的事,他无所不办,无往不弄钱。”杨杏园道:“我仿佛听风有个姓王的茶房,在北京盖了两幢房子,就是他吗?”何剑尘道:“对了,就是他。盖的两幢房子,也是离不了吃窑子,全是赁给窑子里的人住。据人说,他手上大概有两万多了。作一个茶房,能挣到两三万,我们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说起来,岂不令人愧煞。”杨杏园道:“茶房挣两三万,你就觉得多吗?我听说,闵克玉家里有一个听差,家私快到十万了,那不让我们听了,要恨无地缝可钻吗?”吴碧波道:“你两个人所说的,还不算奇。我倒知道一个最妙的财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银行界的朋友没有?若是有,应该知道银行界里有一个甄厨子。”

说话时,茶几上一大包蟹壳黄已经吃完,只剩一个椒盐的。杨杏园是坐着,吴碧波是站着,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伸手来拿这个烧饼。杨杏园坐得近,就先拿到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名人,真是枉为新闻记者。你既知道,我很愿闻其详,这个烧饼,我就算是报酬罢。”说时就站了起来,把这个烧饼塞到吴碧波手上。吴碧波也就接着,笑道:“这要加点作料子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报上去登,准可以弄个块儿八毛的稿费,还不止一个烧饼吃着的价值呢。”说着,用两个指头钳了烧饼吃着。杨杏园让他将烧饼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无法退还,当然要给我们新闻了。”吴碧波笑道:“实在我说得高兴,你就不行贿赂,我也是要说的,你又何必多送一个烧饼给我吃呢?我这就告诉你罢。这个甄厨子,他向来是在大华银行包厨的。行里有上百行员,都是由他开上等伙食。他们可放着下餐饭不吃,每人又凑出十块钱,另办伙食吃。他们总裁的伙食,每席是十二块钱。总裁一高兴,也许不要现成的,另外开了菜单子去办。你想,要办的不必办,却又来办菜可以挣钱,这样双倍的进款,岂有不发财之理。而银行里的钱,都是现款,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甚至于菜还没办,钱还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阔人,慕甄厨子之名,家里办酒,以得甄厨子办的为有面子。”杨杏园道:“你先是郑而重之的说,这甄厨子有趣,现在说了一大串,一点也不趣。”吴碧波道:“先要不趣的,才有趣的,你慢慢听呀。这甄厨子是不好听,但是你见本人,却看不出来。上年有个林总裁,就任还没有多久,一天自己行里办公已毕,刚出门口,只见一辆光亮的大汽车,又快又稳,一点声音没有,便停在大门口。汽车门开了,走出一个大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着玄呢哔叽马褂,胸面前钮扣上,挂着一串金表链。头上戴着厚呢帽子,脸上架玳瑁边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吴碧波说时,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当一根手杖拿着,走出客厅门去,一摆一摆的走进来。杨杏园笑道:“这为什么?这就是那阔人走路吗?”吴碧波且不答复这个问题,依然摇摇摆摆的走着,笑道:“林总裁一见他这种情形,以为是什么阔主顾到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着他。那大胖子顶头碰到了林总裁,先要躲闪来不及,只得取下帽子,对他微微一鞠躬。林总裁正想回礼时,恰好他的听差,站在身边,因抢上前一步,轻轻的说道:‘这是甄厨子。’林总裁听了这话,立时把笑容收起,板着面孔,只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总裁到行里来了,就和李副总裁说:‘这还了得,我们行里的厨子,都要坐汽车跑来跑去,我们这应该坐什么车子呢?’这位李副总裁,名声不如林总裁,家私比他就大得多,很见过一些奢华的场面。因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他有钱,他自然可以坐汽车。’林总裁道:‘虽然这样说,他究竟是我们行里一个厨子。外面人看见他这样举止阔绰,岂不要疑心我们奢侈无度吗?’副总裁觉得他这话有理,就不好怎样再驳他,只笑一笑。这话被甄厨子听见了,吓得有半个月不敢坐汽车。这些行员,知道他得罪了总裁,故意和他找岔。甄厨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对于各项伙食,一例加厚,就是极普通的饭,间个三餐两餐的,就有红烧鱼翅或烤肥鸭。有一次我去找朋友,还扰了他一餐哩。”

何剑尘道:“我听说银行界里的人,喜欢在观音寺吃福兴居。捧甄厨子倒没有听见过。”吴碧波道:“也不见大家喜欢吃福兴居。不过有一批小行员,专在那里聚会,聚会之后,贪一个逛窑子听戏都方便。好比传说教育部的人喜欢到穆桂英家去,其实也只有一小班人。”杨杏园道:“我也仿佛听见说,有一家穆桂英牛肉庄,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吴碧波道:“怎么着,穆桂英这个地方,你都没有去过?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杨杏园道:“听这个招牌的名字,好像居停是异性,而且很漂亮。”何剑尘也笑道:“漂亮极了,现在虽然有几家新开的商店,用女店员来招待,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不能像穆小姐那样弱不胜衣,幽娴贞静。”杨杏园笑道:“你不用往下说,我全明白了。她那家馆子所以脍炙人口,原因就在于此,未必菜好吃。”吴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里的菜,都是家传秘诀,穆小姐按着食谱,分别弄出来的。”杨杏园道:“这穆小姐认得字吗?”何剑尘道:“怎样不认得字,还当小学教员呢。”杨杏园笑道:“此教育部部员所以光顾之由来乎?也可以说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这样说来,那馆子里,一定陈设得很雅致的。”何剑尘道:“可不是!就是一层,地方小一点。”吴碧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馆子不在大,有女主人则成。”杨杏园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请我到那里去吃一餐。”何剑尘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于吃,恐怕是要看一看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吧?”杨杏园道:“我不敢说是风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听到说有这样一个以异性为主干的馆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吴碧波笑着对何剑尘道:“他既这般高兴,我们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剑尘道:“好罢,马上就去。”

杨杏园真也是好奇心重,说走就走。这时三个人坐了车一直就到穆桂英家来。下了车,杨杏园一抬头,只见是一个小小的窄门面,窗门洞开。门内一列土灶菜案子,油味煤气熏天。七八个人在那里搓面切菜,原来是一家纯粹的北方小馆子。杨杏园把一腔钦慕风雅的念头,早已减了一半。走进屋子去,首先便见几个伙计中间,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过三尺多高,倒有五尺来肥的腰围。额头前面,荒着大半边头发,后面打疙瘩似的,挽了一个髻。她虽上了年纪,却还是面大如盆,腮上两块肉,向上一拥,把一双单皮眼,挤成了一条缝。耳朵边下,又印着一搭黄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蓝布褂子,两只衫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胳膊,有碗来粗细,一只手拿手巾在头上擦汗,一只手掌着铁勺,却不住的向头上揩汗。他们进去,正走她身后经过。她却回转脸来笑着欢迎道:“您来啦。”大家点了头,就进去了。走进去,是一个大敞座,人都坐满了。伙计一见是三位主顾,不愿让他走了,便道:“三位请上楼罢,楼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便一同登楼。上得楼来,原来是个灰房顶,倒也开阔凉爽。屋顶靠后有两个小屋子,一排列着,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里面都有人说话,已经也坐满了人,就不必进去。只有这屋顶平台上,摆了四张桌子,倒有一张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剑尘笑道:“你看这儿怎样?不亚于真光开明的屋顶花园吧?”吴碧波也笑道:“你瞧见穆桂英没有?小鸟依人,多么美丽呀!”杨杏园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吗?你们也够冤我的了。女居停这一个哑谜,算我打破了。我再来尝尝这里的菜怎样?”何剑尘道:“这里的炒面片有名,我们一个人来半斤。此外便是炖牛肉,炒疙疸,炒牛肉丝,酸辣汤。还有一个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们作敬菜。”伙计站在一边,也笑起来。说道:“这位先生,真是老主顾,全知道了。”吴碧波道:“不,你们这里还有一样,我喜欢的,就是酱牛肉。”伙计笑道:“是,切一盘尖子来下酒,很不错。”何剑尘道:“我们就是这样吃,你去办罢。”杨杏园道:“旧式馆子里敬菜的习气,实在不好。有一次在鲜鱼口吃烤鸭,伙计敬了一碗鸭杂样,我们另外给五毛钱小账,他还不以为多。”何剑尘道:“此非论于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敬,不算钱的。”杨杏园笑道:“照这样说,也许这是以广招徕之一道。人都是贪小便宜的,只要有点小便宜,花了大钱去赶,也是愿意的。譬如中央公园的门票,不过一二十子,只要一开放,准有人花五六十个子的车钱来白逛的,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大家一面闲谈,一面候菜。不料一候不来,再候不来,一直候过去一个钟头,伙计才端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来。大家将酒喝完,将牛肉吃光,又继续的等着,还不见动静。杨杏园笑道:“这样的等法,恐怕不上馆子还不见得饿,一上了馆子,就一辈子也不会饱。”伙计听了,在一边笑道:“您四五点钟来就好了。这个时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剑尘轻轻的说道:“你瞧,楼上楼下,这些个主顾,全凭女大王一双巧手去办,怎样不要等?”杨杏园道:“北京人吃馆子,真是有毅力,只要看中那家馆子,等座儿也行,等菜也行,非达到目的不可。而且只要中意,馆子还不论大小。这在南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说了半个钟头的话,这才等到酒菜齐上。虽然吃得还有点味,究竟等得过久,也就乐不敌苦了。

杨杏园吃饱,便问道:“该谁会东,我可要走了。”吴碧波道:“你若有事,你就请罢。”杨杏园不耐烦再坐,真个走了。吴碧波道:“杏园为人,现在变了,事业心很重,不像从前那样逍遥自在了。”何剑尘道:“他哪是事业心重,他是因情场屡次失败,有些灰心了。”吴碧波笑道:“失败乃成功之母,也许将来结果十分圆满呢。”何剑尘道:“你这叫胡说了。别的事,失败了可以再来,情场失败了再来,是没有意思的。譬如一面镜子,把它来打破了,你虽想尽了法子,将它粘在一处,然而总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剑尘又笑道:“我听说你有一位腻友,热度很高,大概将来是一面又平又滑,又圆又亮的镜子了。”吴碧波道:“你有什么根据造我这种谣言?”何剑尘道:“大概不至于假,我在电影院碰见过两回哩。”吴碧波笑道:“你大概是认错了人吧?”说到这里,他就说些闲话,把话扯了开去。何剑尘也是高兴,要话里套话,把他的话套出来。于是会了饭账,要吴碧波到家里去坐坐。吴碧波不知是计,而且有请褒扬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剑尘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