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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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4)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东西收拾了,说是两三天后,就要回南,东西先收好,以便随时要走随时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说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现在来了,住在前门外旅馆里,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块儿去,将来由那里上火车,也路近些。何太太虽然留她,因为她是同舅父一块儿去,当然不便拦住,便道:“李先生东西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学了。无论什么事,都是佛家一个‘缘’字。有了缘,凡事不必强求,自然会办好。若是缘法尽了,一点也强求不得的。我们呢,或者还有短时间的缘法。”何太太道:“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大谈起迷信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人说,人到穷途迷信多吗?无可奈何的时候,迷信却也是一个解闷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来,就有办法了。他说人是有来生的,死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何太太点头道:“这话是说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实在看得透彻。”根据这一点,两人又大谈起来。这天李冬青比什么人都高兴,越谈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过午饭,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贺喜。那华仁寿梅双修结婚的地方,是在会文堂大饭庄子里,她们去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走到里面,佳宾满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双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宾这边招待室里,早是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人将她围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杨爱珠没有知道她回北京来了的,于是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弄得她应接不暇。不多时候,门外一片军乐之声,大家轰的一声,向礼堂上一拥而去,说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丛中看时,红男绿女,站着散开了一条人巷。早有四个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拥着四个花篮进来。花篮的后面,两个穿湖水色长衣的女郎,头上勒着水钻花辫,身上也是以水钻辫子滚边,珠光灿灿的。这边一个是余瑞香,那边一个是杨玛丽,正是一对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对不长不短的女傧相。她俩后面,便是新人梅双修,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起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期,行礼之后,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说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

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避世入世之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

人世富贵姻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知已之交,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交,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

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她们听,都叹惜得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

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休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倩谁怜。

整理说明

《春明外史》是张恨水在北京创作,并在北京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从1924年4月开始,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连载,直至1929年1月全部载完,长达五年之久。当《春明外史》写到第十三回时,曾由北京《世界日报》刊发单行本。1927年11月,该报又将一、二集合并出版。1930年,上海世界书局将全书出版。该书发行后,一版再版,很快销售一空。

本次出版,对本书编次内容一律保持原貌;对书中出现的“的”“地”“得”“底”“做”“作”“哪”“那”“像”“象”等字的用法,虽与现代汉语稍有区别,但不至于产生歧义的,均尊重作者原稿,一仍其旧,对可能产生歧义者则予以了技术处理。

此外,还做了如下工作:

一、尽量搜求多种印本及报刊进行校勘,只校是非,不校异同;

二、明显错、讹、漏、衍的地方,一律径改;

三、对文中人名、地名不统一处,做了统一修改;

四、凡排印误刻者,如日曰、己已巳、入人之类,均径改,不出校记;

五、为方便当代读者阅读,部分标点符号按现代汉语使用规范做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