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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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 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2)

杨杏园正等得不耐烦,埋怨道:“你怎样进去这久?”杨学孟道:“刚才帝师出了一个咏雪的题目,叫就做,又限定用九佳韵,当场就要交卷,简直把我逼死了。我刚才才做完。”杨杏园道:“和神仙做诗,一定是做得很好,念给我听听。”杨学孟道:“这时没有工夫,你就随我进去罢。”杨杏园跟着他走过一重大院子,上面便是仙坛,门窗格扇漆得金碧辉煌的,坛上面供着吕祖的像,绣幔低垂,钟罄环列,香案上的紫铜炉,正焚着沉檀,香烟缭绕。四面摆着许多经卷和玉瓷古玩,配上素梅、碧桃、秋海棠,和温室里养的鲜花一样,觉得这屋子里,别有一种天地。坛里的人穿着长袍马褂,都是恭而敬之的,说起话来,都是极低的声音,真是有些神秘的意味。杨学孟把杨杏园引进来,就先教他和吕祖磕头。事到了头上,杨杏园抵着面子,要躲也躲不了,只得在香案前摆的布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又作了一个揖。不过他心里总觉得此调不弹已久,好像做得不大合适。杨杏园磕过头,站在一边,只见那吕祖像的上面,挂着块大匾。上面题着四个大字“五教统一”。匾的右头题着一行大字,上写着“饬封赞化普渡挽劫救生大帝,兼授慈悲太上无量寿佛,五教归宗真主,并督办华洋水旱兵灾善后事宜纯阳道君”。他想道:“我只知道吕祖是八仙之一,不料他老人家有许多兼差。不过这统一五教,很不可解,中国向对儒释道三派,叫做三教,如今无端又添上两教,是哪里来的呢?难道耶稣回回也在内吗?”这个疑问,这时不便问,只搁在心里。只见那边沙盘上已经在那里画字,旁边备着墨笔黄纸,有人恭录出来。原来小鹤仙临坛,他批道:“张仙今晨在浙境桃花岛为钓鳌之戏,下午赴普陀山约慈悲大士往孤山探梅。此时大概已到杭州,来坛当在一小时后也。”这时就有一个人对空中作了一揖,对着空中笑嘻嘻地,眼睛看着空中问道:“小鹤仙这样说,一定也来自海上,到了孤山没有?”那乩笔便在沙盘上,东搠西指,上上下下舞了一阵子,旁边依旧有人誊录出来。一看时,那上面写得道:“然也!孤山一带,云集迷山,雪香成海,实为江南妙景。予晤林和靖处士,彼方倚树微吟,清兴未阑也。”杨杏园看乩上这样说,便打算考一考仙家。轻轻的对杨学孟道:“这位仙人,既从孤山来,何不请他做两首梅花诗?”杨学孟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又微微地摇摇头,似乎表示此请犯禁似的。杨杏园看见如此,也就不便问,只得默然。一会儿工夫,有听差进来说:“移花照相馆,带着照相架子进来了。”这边统道长宗大海说道:“叫他把照相镜抬到这佛坛子里就得。至于照相,我们自己知道。他们满身的俗气,不要冲撞了神仙。”听差连连答应几个是,退了出去。照相馆的人,把干片照相镜子,一切照相的东西,都放在院子里,然后退了出去。一时就有两个社友,走到院子里,将照相器具审查了一番,都摇着头道:“不很洁净。”总教长戈甘尘道:“既不很洁净,怎样可以替神仙照相?可以抬到里面去用檀香净水除去秽污。”那两个人便一同拿着照相器具,上别的屋子里去了。这里的社友,依旧在这里请仙扶乩。约有半个钟头的工夫,那沙盘上已经批出来了,八仙里面的张果老已经降坛。这里总教长统道长,都跪下去,问道:“弟子等现已遵帝师谕,准备替老仙照相,可否就照?”那乩上批道:“老夫方游海上三山,不远千里而来,正为此也。镜置院中,可北向,数日后,诸子可见吾入画之龙钟老态矣。哈哈!”乩上批完,大家忙乱了一阵子,已把照相器在院子里对北摆好。除了扶乩的以外,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恭而敬之的站着,恭候仙家照相。一会儿,张果老在乩上批道:“吾已在镜前,可即摄影。”扶乩的看见批示,对外面一打招呼,这里摄影的人,把照相镜头对空中,一开一关就算照了相。在旁边参观照相的社友,依旧进坛来和临坛仙人谈道。戈甘尘便吩咐听差,把移花照相馆的人叫进来,叫他验明玻璃片,就带回去洗。照相的人知道这上面有神仙的像,也就摆出二十四分郑重的样子,把木盒子装着玻璃片带着走了。以上情形,杨杏园都看在眼里,似乎一点破绽也没有。心里想道:“难道这就把仙像照去了吗?”心里存着这个疑问,总还不能十分相信。一会辞着社员出来,杨学孟送到大门口。杨杏园道:“今天所照的相,是张果老。这个老头儿,是老骑着驴子的。这相片上有驴子没有?”杨学孟道:“怎么没有?昨天小鹤仙临坛,他就批明了,说是倒骑着驴子呢。三天后,片子就可以洗出来,你再瞧罢。”说着两人各自分别,行不到十几步,后面有头驴子飞也似的,从除恶社大门跑出来,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很是英俊。后面有许多人追着,那驴子一直从杨杏园身边跑过去,恰好前面有一辆大车,将驴子挡住,后面几个人赶上,就把驴子捉住。旁边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气喘如牛地举起鞭子,对驴子一顿乱抽。口里骂道:“混账东西,照相你要跑,给你好吃的,你又要跑,真是不识抬举。”杨杏园看见这人和驴子说话,一路笑了回去。过了三天,他特意跑到移花照相馆去看张果老的相,满想先睹为快。相片这时刚刚收拾好,除恶社还没有拿去,照相馆以为杨杏园是除恶社的人,当真把相片取出来。杨杏园一看,果然一个白胡子老道,倒骑在驴子上,那驴子也是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他就不必细看了。仍旧叫照相馆把相片存好,便坐车回家。

车子走到樱桃斜街,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道:“杨老爷!”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梨云的娘姨阿毛,便和她点了一点头,笑了一笑,车子却依旧拉着。阿毛道:“慢慢交走,哪里这样忙呀?”说着便追了上来。杨杏园只好停住车子,走了下来。阿毛道:“早两天,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又怕你老爷不接,岂不是找钉子碰吗?”杨杏园笑道:“你们还找我吗?”阿毛道:“哟!不要说这个话了,人家都病了好几天了。”说时,把手上提的那个药包,举起来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谁病了?”阿毛道:“谁病了哩,老七病了哪。今天一共是五天了,头一两天,还勉强的可以走动,第三天就不能起床。因为生意上实在不方便,那天就搬到小房子里来了。老七对我说了好几回,请你去一转。我想小房子里乱七八糟的,怕你嫌脏,就没有敢来请。”杨杏园道:“几天不见,怎么就害起病来,害的是什么病?”阿毛道:“浑身发烧,就这样昏沉沉睡着,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说着把手往东一指道:“过去不多几家,就是我们的小房子。”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可不敢请,杨老爷若肯赏光,顺脚去看一看老七,我包她比吃一剂药还要好些。”杨杏园踌躇了一会子,想道:“去吧?双方已经是闹翻了,这一去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不去吧?又不忍心一点。”阿毛道:“这样的交情,去看一看也不要紧啊!难道她那一点小孩子脾气,你还记在心里吗?”杨杏园被她这样一说,越发不好意思不去,只得跟着阿毛走去。车夫拉着车子,在后面慢慢的跟着。走到门口,原来是个小窄门,半开半掩着。阿毛将门一推,在前面走,杨杏园跟着走了进去,是个小院子,两边房檐下,堆了许多破烂旧家伙,上房走廊下,一边一堆木柴片,一边一堆煤球,又是笤帚土箕破煤炉架子,堆成一片。杨杏园走到院子里,阿毛早一脚踏进屋里面去,无锡老三早迎了出来。说道:“哟!杨老爷来了,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屋子里可脏得很啦。”这时东西两边厢房住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大概是邻居。看见外面走进这样一个青年来,都神头鬼脸地望着。杨杏园难为情得很,两脚三脚走进屋子。

这正屋里面,上面挂着一幅三星图,下面一张画桌,供着香炉,烛台之类,墙上挂着许多金银纸锭,画桌罩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茶壶、饭碗、酱油瓶子,堆了一片。侧边一架旧碗柜,一个白炉子,又是收拾起来的石榴树、夹竹桃之类,屋子里简直堆满了。只觉一股油腻的气味,被白炉子里的火气熏得十分触鼻。阿毛掀起左边旧的白布门帘子,说道:“请进来坐。”杨杏园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上面一张半截架子床,床上铺着一条淡红旧华丝葛棉被,梨云盖着半截身子,头发散了满枕头。她侧着身子向里,身上穿着水红绒紧身儿,一只手露着,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头上。被服脚头,另外堆着一条蓝绸薄被,几件皮棉衣服。床头边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碟子咸菜,一双筷子,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些残剩稀饭。床脚边放着一张方凳子,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杨杏园没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面前站了一站,便挨着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杨老爷来了。”杨杏园对她摇摇手道:“不要叫,她睡着了,随她去罢。”梨云早听见了,便转过脸来。杨杏园一看她瘦了许多,眼睛都觉得大了些,脸上雪白,哪里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都是白的。她两边的鬓发,都纷披在脸上。她看见杨杏园,便抬起手来将头发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后面去。杨杏园将两只手撑在床上,俯着身子对梨云道:“老七,你怎么样了?”梨云将眼睛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的衫袖,半天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你怎么来了?”杨杏园指着阿毛道:“我听见她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阿毛插嘴问道:“阿吃点稀饭?”梨云把眼睛看着她,摇摇头。阿毛道:“冲点百合粉吃吃,阿好?”梨云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点茶?”梨云把眉毛一皱,翻身往里一转道:“哎哟!讨厌得勒!”杨杏园看见她还是这种小孩子样子,倒惹得笑了。这时无锡老三本已张罗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云一个钉子,也走了。杨杏园便握着梨云的手道:“哎哟!怎么这样热?”梨云一翻身,将棉被掀开大半截,将红紧身儿全露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连忙拽着被服头,轻轻地替她盖上,又将被头按了一按,说道:“你不是胡闹,正发烧的时候。怎么揭开被服来?受了凉,那还了得!”梨云将脸伸出被头外来,勉强干笑了一笑,说道:“盖不住。”杨杏园只见她两腮上,微微有点红色,伸手一摸,热得像火炽一般。便问道:“这病可是不轻,是请什么大夫看的?”梨云摇摇头,杨杏园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说到这里,转回头一看,屋里没有人。说道:“你又没有亲人在这里,自己不保重一点,别人哪管得许多。”这句话打动梨云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泪来。杨杏园轻轻问道:“他们不很大问你吗?”梨云见问,越发呜呜咽咽,缩到棉被里去哭起来。杨杏园轻轻拍着棉被道:“你别哭,他们看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把被掀开,只见梨云把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枕头底下流眼泪。杨杏园道:“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话把你引哭了。”说时,只听见房门外脚步响,杨杏园赶紧替她将被又盖上,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只见无锡老三捧着一把茶壶走进来,对杨杏园道:“你瞧!她倒睡着了,叫客坐在一边。”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才认识的。”无锡老三道:“可不是吗?要不然,这样脏的屋子,我们也不敢请进来坐了。”说着,取一条手巾,将茶杯擦了一个,递了一杯茶给杨杏园。杨杏园见她这样客气,只得和她敷衍一阵。因为自己还有事,便要走。梨云听见说他要走,将头伸出被外来,对杨杏园望着,拿一只手对他招了一招,杨杏园便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斜着身子,握着梨云的手道:“我今天没有打算来看你,所以没有腾出工夫来。明天上午没有事,我一早就来看你,好不好?”梨云皱眉道:“不吗!我不!”说时,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杨杏园没有法,又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约定明日早上准来,梨云方才放了手让他去。杨杏园才走出房门,又复走回来,问梨云道:“你要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来。”梨云把头在枕头上摇了几摇。杨杏园又走到床前握着她的手道:“给你买点糖果和葡萄干,好不好?”梨云眉毛正要皱起来,有些不耐烦,忽然又勉强对杨杏园笑了一笑,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杨杏园这才走了。

次日一早,杨杏园洗了脸就坐车子到香厂糖果公司买了一块多钱的糖果,又买了一大匣子葡萄干,便一径上樱桃斜街来。在半路上碰见卖花的,他忽然心里一动,又买了两盆半开的胭脂梅花。到了梨云小房子门口,叫车夫先把梅花送进去,然后才夹着一大包糖果葡萄干,往里面走。阿毛一只手拿着漱口盂,一只手拿着牙刷子,正在上房门漱口,便笑道:“杨老爷,早呀!”杨杏园笑着点点头,问道:“老七醒了没有?”阿毛一皱眉头道:“昨晚上闹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睡,把姆妈累得了不得。刚才我起来,她才回自己屋里去睡呢。”杨杏园听见无锡老三睡了,心里倒痛快许多,便放轻脚步,走进梨云屋子里去。一看床上,盖着两条棉被,枕头上只露着蓬蓬松松一些头发。他却不去惊动梨云,把糖果葡萄干放下,忙着把两盆梅花搬了进来,放在镜台上。这时阿毛正在院子里升白炉子里的火。杨杏园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冷冰冰的,帽子没有取下,大衣也没有脱下,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清早起来,没有喝茶,又没有吃点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会儿阿毛走进来,笑道:“杨老爷怕冷吧?”杨杏园道:“不要紧。”阿毛指着床上道:“像这样待她的,我看没有第二个。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谢谢哩。”杨杏园道:“谢我什么?我又没有花什么。”阿毛道:“杨老爷你这句话,就当真把我们吃子饭的人,说得一点不懂好歹。”杨杏园正要说话,梨云哼了一声,把一只瘦手从被里伸了出来,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将壁上挂的温水壶取了下来,倒了半杯白开水,送到床面前去。梨云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杨杏园,问道:“你几时来的?”杨杏园道:“来了有一个钟头了。”梨云便对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没有脱,想是怕冷。”说到这里,哎哟一声,把头又放了下去。停了一会,说道:“你也弄火进来呀。”阿毛端着半杯开水,站在床面前,说道:“你不是要喝茶吗?”梨云道:“你放下,先弄火去罢。”阿毛当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杨杏园便把大衣脱了,拿着茶杯就到梨云嘴边,说道:“我递给你喝,好不好?”梨云听说,便把头略微抬起些来,杨杏园将茶杯送到她嘴边,她抿着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哟了一声,倒了下去。杨杏园一看见她这病,实在是沉重,便说道:“老七,你这病,可是不轻,你们请的那种不相干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好不好?”梨云哼着,好久没有作声。杨杏园道:“你怕你姆妈不肯吗?不要紧,我虽拿不出多少钱,百儿八十的医药费,我还出得起。”梨云哼着摇摇头道:“不是的。”杨杏园道:“不是的,你为什么不做声呢?”梨云道:“在家里,到底还有阿毛、姆妈陪我。到医院里去,就丢我一个人在那里,我更是难受。”杨杏园道:“医院里,家里人也可以去的,叫阿毛陪着你好了。”梨云道:“有没有外国医生?”杨杏园道:“医院里,有外国医生的也有,没有外国医生的也有。不过你这个病,不容易诊治,我是打算送到外国医院去的。”梨云听见这话,望棉被里一缩,说道:“我怕,我不去!”杨杏园看见她这一股小孩子脾气,又好笑,又可怜。这时阿毛端着火势熊熊的一只白炉子进来了。炉子放下,她对杨杏园一笑,说道:“杨老爷,你想什么心事呢?衣服湿了哟。”杨杏园省悟过来,原来自己眼睛望着窗户,只想梨云的病,忘记放了手上的茶杯,随手的拿着,开水流出来,大襟上湿了一大块。阿毛笑道:“老七,你快点好罢,杨老爷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杨杏园倒闹得怪不好意思的,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伸着手站在白炉子边烘火。停了一会,他便把糖果匣子打开,送到梨云枕头边,说道:“你吃不吃?”梨云把头略微点了一点,他便拣了一粒玫瑰色的,送到梨云嘴里。梨云吃了一粒,杨杏园拣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递过去,梨云摇摇头,哼着往里一翻身,不多大一会,又翻转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杨杏园看着梨云的脸,越发的瘦了,皱着眉对阿毛道:“这是怎样好?”这句话,梨云又听见了,眼睛复又睁开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哟!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快点保佑我好罢。哎哟,姆妈,我难过煞哟。”杨杏园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替她理一理额角上的乱发,说道:“你耐烦一点罢,慢慢的就好了。”说时,指着镜台上的两盆梅花道:“我替你买来的,好不好?”梨云勉强笑了一笑。杨杏园便折了一小枝,上面有两三朵花,两三朵花蕾,递给梨云。梨云在被里伸出瘦手来,接过去,凑在鼻子上闻了一闻,放在枕头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一会,杨杏园看见她真睡着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说话,杨杏园指指床上,又摇摇头。杨杏园走出来,阿毛送到外边屋子里,才说道:“老七这病,有六七分沉重,我看要快点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医院里去为妙。她的姆妈醒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她,若是大家都愿意,这笔款子,归我负责。”阿毛笑着一一的答应了。

这日杨杏园回来之后,偏偏事情接二连三的来,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报馆里正编稿子,阿毛忽然打了电话来,说是七小姐的病,现在不好得很,请你快来看一看!杨杏园听见这话,把电话机挂了。回头一看长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去一句话也不说,一阵风似的,就把稿子编好发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樱桃斜街来。到了门口,他下车就敲门,这时已经快一点钟了,门关得铁紧,半天也敲不开。好久,好久,只听见门里,一阵拖着鞋子的声音,接上就有人说道:“谁呀?老二吗?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么地方灌了黄汤回来,这样惊天动地的乱打门。”杨杏园一听是个山东汉子口音,心里一想说:“错了吧?”这时,那人已经把门开了,隔着门里面,星光底下,露出一个大院子,心里不觉说一声糟了。但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了,只得说道:“劳驾!你们这里有一家姓吴的江苏人吗?”那人气愤愤地道:“俺这里都是山东人,谁也不姓吴!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轰起来,是……”杨杏园道:“那末劳驾得很,晚上看不清门牌,我问错了。”那人一声不言语,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杨杏园碰了一个大钉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来。倒是他的车夫认得,说再过去三家才是呢。两个人在暗地里走到那门口,杨杏园又仔细看了一看大门,觉得对了,这才敲门。一会儿门里有人问道:“啥人?”杨园杏听出是阿毛的声音,便答应道:“是我。”阿毛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杨老爷,这是怎样好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杨杏园大为一惊,急向里走,要知梨云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