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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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 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2)

杨杏园念了一遍,不觉失声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丽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颗小图章,是两个篆字。看了半天认出那篆文,是“冬青”两字。心想看这文和这个印章,一定是个女士了。照我看来,一定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家闺秀哩。便问徐二先生道:“你这书从哪里来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个子儿,在琉璃厂书摊子上收来的。”杨杏园道:“世上的东西,真是没有一定的价值。有人爱它,就当着珍宝,没有人爱它,就只值三十个子儿了。”徐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还想问呢。有人在院子里喊道:“徐二先生在这里吗?”徐二先生道:“你别忙,我就来,反正和你打起两块头子钱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们了。”杨杏园问道:“什么人邀头?”徐二先生道:“说起来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里,刘议员的兄弟刘子善,这一些时逛起来了。昨天晚上,有两个学生,又带了他去逛二等,怂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几块钱,身上带着六块,一时高兴,就答应了。那两个就拉他在一边,教他放下三块钱,又教他回去换一身小衣服再来,刘子善都照办了。回到会馆,他一声不响,自在屋里换小衣。忽然听到我屋子里的钟,已经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这时候都睡了,今天还要出去呢。换衣服的时候,打开皮夹子一看,只剩三块钱。又心想要买好多东西都没买,这样的花去三块,岂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来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舍不得。就和那两个学生吵着,要去退钱。两个学生被他吵不过,只得和他去了。那窑姐儿当然不肯,刘子善哭丧着脸,说要告诉他哥哥。两个学生,又怕刘议员知道了,说好说歹,退回来了两块钱。还差一块钱,两个学生就替他邀一场小麻雀牌,给他抽头抽出来。我就是四角之一。”杨杏园笑道:“胡说!没有这样的怪事。”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头我们打牌的时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杨杏园笑道:“他哥哥刘续,本来是个新补的议员,来自田间,为日无多。他这兄弟,当然是个老土了。老土花钱,没有舍得的,你说的话,也许可以打对折相信。”徐二先生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疑信参半,我不和你辩论了,那里还等着我呢。”说着自去了。

杨杏园一人坐在屋里,将那本《花间集》打开,见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红笔,或是用黑笔,都圈两个圈。看了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样。心想这冬青女土,一定是个伤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类推,她一定也是个女词章家了。翻着书,随手打开一页,只见书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条子上写着两首七绝:

净水瓶儿绿玉瓷,秋花斜插两三枝。

移来意态萧疏甚,相对凄然读楚辞。

霜后黄花不忍看,铜屏纸帐润秋寒。

晚来几点梧桐雨,愁煞灯前李易安。

杨杏园念了两遍,看看那个笔迹,正和那位题跋的冬青女士一样无二。心想道:“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后面一首诗,却是崇拜李清照的,词一定填得好,我来翻翻看,书里面可还有她的大作。”想着把书乱抖了一阵,却是没有。在睡椅上,拿着那纸又念两遍,心想:“清丽得很,我却做不上来。这样的女子著作,我还不多见呢。”

他一人在这里想得出神,无如隔壁院子里,哗啦哗啦,那打牌的声音却闹不休。杨杏园被麻雀牌的声音吵不过,心里很是烦躁。便放下书慢慢的走出来,到隔壁院子里去。走到刘子善的屋子边,由窗棂朝屋里一看,徐二先生等四个人,正在那里打牌。那刘子善却背着手站在一边看,杨杏园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进去。徐二先生一回头说道:“你是最不愿意走进别人屋子的。怎么来了?”杨杏园笑道:“你们能打牌,我看一看还不行吗?”说时,这刘子善早客客气气的递过一支烟卷来,杨杏园接着烟卷道:“我们同住一个会馆,不必客气。”刘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递给杨杏园。他只得接过来,燃着烟卷吸了一口。这一吸,不打紧,几乎把嗓子都呛断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阵。这烟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么烟,拿在手里却不敢吸。刘子善却毫不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将一根烟卷,剪成三截,把两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边水烟袋上,取下一支纸煝筒来,衔在嘴里当烟嘴子,却把一截烟卷塞在筒子里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里喷出两道青烟,然后问杨杏园道:“这两天,和家兄谈过吗?”杨杏园道:“我这几日身体不好,不很出来,没有会到令兄。”刘子善道:“本来也不容易会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点多钟才回来。今天上午就在什么堂吃饭,听说是内务总长请的。两点钟还有一餐,晚上八点钟,是他们党里请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说是在前门火车上,吃外国菜。当议员的虽没有品级,照我看和总长都是并肩一样大。不谈别的,这口福就不小了。”杨杏园一边听刘子善说话,一面看牌,顺手就把手上的烟卷,扔在地下。刘子善看见还有一大截烟,杨杏园就扔了,心里怪难受的,想捡起来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烟,只是转个不住。这时,桌子上已经成下来了一个三翻,却只抽四个子儿的头钱。刘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们这样抽头,什么时候,才可以抽到一块钱?”桌子上有一个人笑着说道:“没吃没喝的场面,就只有这个样子。”刘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话,说道:“我家兄在党部里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回头钱,就好几十块呢?”那人又笑道:“人家是抽头给听差的,你呢,不是议员的本家老爷吗?”徐二先生最是要联络议员的人,就不肯得罪议员的兄弟,觉得那人的话太重了,便道:“刘先生原不是邀头,不过我们凑一个茶围钱,闹着好玩罢了。”那人将牌一推道:“我不要议员写介绍信,我不联络这样一个臭本家老爷。”说着气愤愤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觑,一场没趣。杨杏园也就忍着笑走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只见那刘续议员,匆匆的在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摇一摆的走。看见杨杏园,便对他招手道:“来来!我有一段好新闻告诉你。今日下午,陈总长在忠信堂请议员,杨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刘续走到他身边低着声说道:“陈子余的总长,都在我们手板心里,他不能不联络我们。在候补议员里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党里拉拢几十个人,却有几分怕我。此外我还有一条消息告诉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们党部里开会,我被举为十二干事之一。这两条务必请在贵报登一登。”杨杏园随口答应道:“可以的。不过我的记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请你做一篇稿子送来。”刘续道:“好,回头我就编一篇送来。我还有许多建议案,还没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贵报,尽先发表。我这个提案,和中国前途,都大有关系,不可藐视。其一:是中国无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国本。请立大同教,以孔子为大同教主。其二:请咨达政府令全国各学校,不得作白话文。以中文为主,洋文为宾,庶几合乎圣人用夏变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议土,皆为全国之俊彦,今在立法机关,为人民代表,固位置极优。一朝任期终了,仍为平民,颇非国家爱惜贤才之至意,应一律给予简任职。其有继任议员或转为官吏者,固不必论。否则应逐年给予养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里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很好,都是应该提出的。”刘续道:“老实告诉你,我们党里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挥。原因就是因为我既能做文章,发言又有道理。”杨杏园道:“贵党有许多人,那在国会里面,实在有一部分势力。贵党部现设在什么地方?”刘续道:“在土地庙九十九号,昨天还在那里开全体大会呢。”杨杏园道:“不是吧?那个地方,是我一个朋友家里,我很熟悉。他虽是一个议员,屋子不过两进,除了自己家眷在后一进外,另外一进,只有六间整屋子,常常有几个议员在那里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个党部。一百多人,怎样好在那里开会?”刘续红着脸道:“那个地方,原不过为二三同人打牌叫条子消遣之所。开起会来,我们还是在议院休息室里的日子多。”杨杏园觉得他的话很多,这样朔风怒号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里站着,病后的身子可有些撑支不住,便道:“没有事,请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说着,和他一点头,便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他想一想:这样的人,还是议员里面的顶儿尖儿,这话也就真难说了。由那刘议员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这天寒日暮的境况,未免怆然有感。到了晚上满城的爆竹,陆陆续续响起来,这是人家送灶的时候。想起故园今夜的景况,越发感慨丛生。病虽好了,身体本来还有些疲倦,晚饭都懒得吃,就去睡了。到了次日,身体完全恢复,加上雪后天晴,地下的尘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湿了,虽有些风,却刮不起来。天气清朗了许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旧做起事来。这天何剑尘吃饭之约,也就因为晚上在报馆里已恢复工作,到底没有去。在客边的人,看见人家忙着过年,虽然有些一年将尽,万里未归的感想,但是转想到不用得办什么油盐柴米,也不用得结什么年账,度什么年关,却也痛快得很。这会馆里的董事,本来是守旧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门口就贴起花笺春联来。大门口的对过,本有一个小水果摊子,如今却收了水果,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炮。大门旁边,原有一个卖卦的老道,这几天,老道也收了签筒卦牌之类,桌之上摆着一大砚池墨汁,几支大笔,堆了许多红纸。他身后的白粉墙上,钉了两根钉子,系了一根麻绳,绳子上用小木签子,夹着许多红纸对联。什么皇恩春浩荡,什么莺声燕语报新年,什么爆竹一声除旧,这一类的话,写了许多。墙上另贴一张红纸,写着一尺见方“书春”两个大字。这些事情,一经看见,觉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这一日,就有许多朋友约他去过年,他都辞了。下午没事,身上带着十多块钱,在琉璃厂闲逛。在各家旧书摊子上翻旧书,看见好的,就买了下来。没走几家,就夹着一大包书。走过一家花爆店,看见许多人在里面买花爆,买得正热闹,顺脚走进店去,情不自禁,也买了些。掌柜的一算账,倒有两块多钱,这才觉得钱多了。但是既无意中买了,就是没有用,也只好带回去。到了家里,将书摆在书架上,一看上两个星期买的书,放在那里,还有没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这些个钱,把书买来,不又是摆样子吗?但是自己也明知道这样,可是在书店里翻书的时候,觉得哪一部都应该看一遍。就是一路回来也不能放过,坐在车上还要打开来看几行。一到了家里,摆上书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会了。仔细一想,却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桩事。一面摆书,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来了。摆定书,坐了一会,忙惯了的人,今天一点事没有,倒反觉闷得慌。便背着手,走出大门。只见那些办年货的,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万家灯火,他才回去。

这时屋子里铁炉子,火正烧得兴旺,便靠近炉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诗抄》就灯下看。一个人在屋子里,自然是很沉静。听听屋子外边,震天动地的爆竹,已经东应西响起来。坐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便推开门在院子里望望。只见天色漆黑,院子里的东西,几乎看不清楚。伸出手来,虽然很冷,可是也没有什么风。有时屋顶头上响一声,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冲天炮。这时,那胡二两个孙女儿,一个孙子,一个人提着一个小红纸灯笼,燃着一支香,也在院子里放小爆竹,过一刻儿,啪的一下。三个小孩子,晃着那灯笼,跑来跑去,却是有味得紧。杨杏园看见,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闹的玩意儿,正是一样。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一把小锡壶,烫了一壶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在外边屋里桌子上。又给他找了两个洋瓷蜡台,点了两支红色的洋蜡烛。杨杏园一看,心想道:“难为他们,倒有些意思。”这时,屋子里炉火熊熊,红烛高烧,茶几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摆好,不觉也有点酒兴。便端了一把椅子,对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时,爆竹的声音,越发一阵紧似一阵了,虽然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观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见刚才看的《十八家诗抄》,还在旁边桌子上没有收起,又未免记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句子,便将一支洋蜡烛移在身边,拿了一本诗摆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念诗。不知不觉一小壶酒都喝完了。火锅里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这才觉得有点儿醉。胡二为他这一顿吃得久,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时又来了,见他一人在屋里徘徊,便道:“馆里有几桌牌,杨先生不来一个吗?大年下,热闹意思。”杨杏园却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杨杏园也踱出院子来,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邻居,爆竹刚刚放完,一种硫黄气,穿过墙头来,犹自未消。刚才一会儿围炉酌酒的时候,不觉任兴喝去。喝过了,脑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气里站着,又闻着爆竹气味,精神倒为之一快。想起今天买了两块多钱花爆,还放在书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两个小伙计,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放。他们听说放不要钱的花爆,都点着一根香,很高兴的来放。杨杏园背着手,站在廊檐下,朦胧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满院子都是硫磺味,却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远近的爆竹声,仍旧断断续续,闹个不了。他坐在屋子里听着,想着平常听人家放爆竹,很是讨厌,今晚听到放爆竹,却别有一种趣味,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会,酒气还没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还闭着眼睛听爆竹,后来渐渐就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