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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 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2)

杨杏园和张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谈的是做官取乐两件事。甄宝荫说道:“今天不知道杨先生来,不恭得很,改日再找个地方叙叙。”杨杏园虽然谦逊着,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便对张达词道:“我到你那边坐坐。”便辞了甄宝荫到张达词房里来。杨杏园埋怨他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和我瞎吹,说我是个秘书?”张达词笑道:“一点没有关系。你有所不知,这位甄督办,是论资格交朋友的,越说你的来头大,他越发和你亲近。我老早的说你不过是新闻记者,你就坐不了许久。你坐不了许久,怎样交得上这一位好女朋友?”杨杏园笑道:“我并不要结交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为什么要你替我吹牛?”张达词笑道:“那小家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负人家。她背着你向我问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都告诉她了。”杨杏园道:“那你简直胡闹!我为什么和她们这些人往来?”张达词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历来,也许比我们阔得多。”杨杏园虽然清白自许,但是男女之间,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时谚所谓,难免两性的吸引,这种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发生的时候,决计不是什么阶级上限制得住。杨杏园一想,她刚才给个什么东西给我,好像纸团,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张达词没有多谈,他就走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本来就想在袋里拿出纸团来一看,可是这门口不住的人来往,又忍住了。坐上车去,再拿出来看时,原来是一张局票,并没有什么。翻过背面,仿佛有些字迹,却是铅笔写的,在街灯下,哪里看得出来?

这时车子经过西长安街,车子在平整的马路上拉,又快又平适,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边的槐树林上,那树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现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净。路边的垂柳,叶子已经全绿了,树上好像很是湿润,托着月色,似乎有点淡绿的清光。再一看树林边电杆上的电灯,也都映成清淡的颜色,不是那样亮了。杨杏园刚才在蓝桥饭店,耳目杂于声色之中,绮罗之丛,快活虽然快活,总是昏昏沉沉地。现在到了这地方,静荡荡的,不见一点富贵之象,一刹那间,简直是一场梦。他由繁华冷静之变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话,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话,又想到爱尔爱思姊妹两人,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做这种卖人肉的生活?仔细想了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这样看起来,大街上裘马翩翩,招摇过市的老爷太太,里面未尝没有……

想到这里,忽听见后边有两辆车子追了上来,有两个人在车上说话。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明天还去不去?”这话很像是熟人的声音。杨杏园便听他说些什么,恰好那两辆车子,紧紧的随在后面,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又有一个答道:“自然去,怎么不去?头一排的坐位我已经定了三个。”这个似乎笑道:“定了三个座,我有一席吗?”那个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这个道:“很好,你另请高明罢了。明天有一个地方去,比你那儿好得多呢。”那个道:“什么地方,说来听听。”这个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吴芝芬在西老家里邀头,约我凑一脚,你说有味吗?”那个道:“你不要胡吹,他们遗老捧角,有你的份?”这个道:“实话,有倒是有这一回事,虽没有要我捧角,我却打听得实在。”那个说:“你怎样知道?”这一个道:“西老是我们的同乡,他的五少爷,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几个朋友在一处谈戏,有人说芳芝仙的戏不好,他急得面红耳热,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说,你就只卫护着你的芳干妹,不卫护你的吴干妹,他说,怎样不卫护?今天我还和老爷子商量着,后天替芝芬打牌呢?”杨杏园听到这里,不觉插嘴道:“呔!你们在这通衢大道,宣布人家秘密,岂有此理?”那人大惊,月亮影下,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吴碧波,另外一个,是吴碧波的同学,杨杏园也会过的。吴碧波笑道:“你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们倒吓了一跳。”杨杏园道:“你们现在放着书不念,天天捧角吗?”吴碧波道:“那也偶然罢了。”杨杏园道:“刚才我听见你说周西老。我想起一桩事,华伯平来京了,他正要找这些人。请你明早到我那里来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吴碧波就答应了。说到这里,车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会儿杨杏园到了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看那张局票写的是些什么。他等提水来沏茶的长班走了,然后又把房门掩上,这才把那张局票拿出来,再看背面铅笔写的字句,是:

杨先生:我和你实在很熟,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神州饭店九号候你。你下了衙门的时候,就请你顺便来会我,好仔细谈一谈。此事要守秘密。

杨杏园拿在手上看了几遍,心里想,我怎样会和她认识?这话奇得很,无论如何,我没有这样的熟人。自己又把这张纸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这上面最要紧的地方,就是下衙门一句话,她以为我是一位大老爷,所以极力和我联络。其实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张达词的当了。我以为她写字条给我,或者真有什么可听的话,原来为此,也就极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样做作呢?这张纸,别让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缘由的,一看见了又不要说是一段风流案吗?”想到这里,擦了一支火柴,把纸就烧了。

到了次日,吴碧波果然来了。他问道:“华伯平这个日子,他到北京来做什么?”杨杏园道:“我也闹不清楚。他略略的说了几句,是为民选省长这个问题来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头接洽。要求这些大老,帮他一点忙。”吴碧波道:“周西老,顽固得很,听了这些什么运动请愿的事,没有不头痛的,找他做什么?”杨杏园道:“大概还有他个人的私事,那我们就不得其详了。”两个谈了一会,便一路到旅馆里来会华伯平。华伯平买了一大叠日报,正在那里看,并没有出去,他首先便问杨杏园看的寓所怎样了。杨杏园因蓝桥饭店昨晚一会,觉得那种饭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说没有空房间,再想法子罢。又谈了一会,他先走了,却留吴碧波在这里,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华伯平因午饭的时候到了,先和吴碧波吃午饭,两个坐着等饭吃,便找些话闲谈。吴碧波问他到京以后,去哪里玩过没有?华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为到什么开明戏院去了一趟,要看梅兰芳的戏。谁知走到那里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门口的戏报,要到礼拜六才演呢。”吴碧波道:“你怎么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听戏?”华伯平道:“我们在南方,梅兰芳这个名字,听也听熟了。心想到底长得怎么样好看?总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总碰不着梅兰芳在那里。所以一到北京,就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吴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来,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方,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我那时好笑得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叶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引他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一看中间摆着红木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缎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只小圆托盘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盘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倒没吸着,吸了一口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漫说我们不出来办事,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倒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澈。”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口浓吐沫。又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去。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