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寓居东山,放情丘壑,言咏属文,教养子侄,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六年过去了,巨宅始宁园也宣告完工。和名僧支遁、名士许询畅谈,不亦快哉!而此时的谢安名声日上,《晋书·谢安传》载:“时安弟万为西中郎将,总藩任之重,安虽处衡门(意指隐居),其名犹出万之右。”所以还不时有京城名士前来拜访。一次,名士孙绰、刘惔(谢安妻舅)前来会稽,见到越中山水,硬让谢安准备大船出海游览。那天,风和日丽,波澜不惊,海鸟时而飞翔,时而栖息。停泊在曹娥江边的大船就载着谢安、孙绰、刘惔和许询等十几个人,顺流而下。迎着海风,引得众名士诗兴大发,或手击船舷,放声吟啸;或极目远眺,指点江山;或把酒临风,心情彭湃;或倚首低回,若有所思。这样时行时息,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小时。渐渐地天空聚起了黑云,海风一阵比一阵强烈,慢慢地狂风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个大船忽儿推向浪峰,忽而又跌入低谷。剧烈的颠簸把船上的人吓得半死,一个个面如土色,瘫软若泥。《晋书·谢安传》说“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站在船头的船夫,看着那些大呼小叫,魂不附体的所谓“名士”,又看看镇定自若、方寸不乱的谢安,也不禁对谢安刮目相看了。而那些上得岸来仍长吁不已的名士,更是暗自钦佩谢安的从容与沉着。
在谢安隐居东山期间,另有一件事不仅使谢安名声大振,更是在我国书法史上留下了千古佳作,那就是兰亭雅聚和《兰亭集序》。
晋穆帝永和八年(公元352年),四十九岁的王羲之从京城建康来到会稽郡治所山阴,出任会稽内史之职。早已互相慕名的王、谢二人就在东山相会了,一番清谈后,二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二人常常相会,与众名士一起吟诗、谈玄,后在谢安的倡导下,王羲之以会稽内史之职的名义,在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那天,请来孙绰、孙统、支遁、许询、徐丰之等四十二位江左名士,聚集会稽山阴之兰亭,参与祓禊盛事。
祓禊活动在兰亭修竹掩映的小溪边进行,众名士分别交错列坐于曲水两边,曲水上游放一只两侧有耳、质地轻盈、盛着美酒的漆觞,让其顺着蜿蜒的溪水漂浮而下。觞漂到谁的跟前,谁就得拿起它,先呷了觞中之酒,然后吟诗二首,吟不出的,当罚饮三杯,这就是现在有名的“曲水流觞”。
这次曲水流觞活动,共成诗三十余首,是为《兰亭集》。后由王羲之为之作序,是为《兰亭集序》,这就是流传千古的天下第一行书。
众名士造就了这兰亭盛会,兰亭盛会也为众名士增添了光彩。兰亭雅聚后不久,孙绰去了建康当上了尚书府的领著作郎,孙统求为县令,桓伟出师北伐,王凝之(《晋书》卷八十:有七子,知名者五人。玄之早卒。次凝之,亦工草隶,仕历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出任江州刺史,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步入仕途。只有谢安仍高卧东山,令王羲之也为之惋惜。谢安的妻子刘氏更是有所微言,认为辞官闲居非大丈夫所为。
其实,在谢安寓居东山之初,朝廷不时派人前来征辟,扬州刺史庾冰钦慕谢安名声,希望他出山辅助自己,“累下郡县敦逼”,谢安“不得已赴召”,但仅一月便告假走人。以后,朝廷先后任命谢安为尚书郎、琅琊王友二职,也被他称疾推辞了。吏部尚书范汪推举他为吏部郎,也被他写信拒绝了。谢安的屡召不至,因此御史中丞周闵奏请皇上,说谢安“违诏累载,并应有罪,禁锢终身”。面对朝廷的禁锢,谢安也只是一笑置之,国为这种禁锢毕竟不是很严厉的政治性惩罚,而且一定程度上还抬高了谢安的威望。
谢安在寓居期间,很少出东山。有一次是因父亲病亡,谢安赶回京城办理后事,并在乌衣巷家中为父守孝一年,于晋穆帝永和三年(公元347年)回到东山。还有一次是朝廷禁锢令贴到东山后,谢安曾带着仆人到浙江临安县境内的一座大山中,在一间石室中住了几天。当时谢安端坐石室正中,喟然叹道:“入住此洞中,离伯夷就不远了。”不知谢安当时是何种心境。其余时间谢安均在东山游弋山水,教养子侄。身在东山,但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朝廷的动态,这从他跟王羲之的谈话中可以看出。那次王羲之刚任会稽内史之职,听说谢安在此隐居,特意赶来,言谈之中流露出对谢安隐居不仕的惋惜。谢安就说:“逸少兄之苦心,我当铭记在心。桓温首次北伐,出师不利,军至灞上,百姓感泣,老幼出门劳军,可谓大获成功。然而桓温却没有乘胜而进,临灞即收兵,可见其意不在收复失地,而在扩大自己的声威。现作为晋室屏障的豫、扬、荆、徐四州,尚在我堂兄谢尚镇守中,桓温就难以插手朝廷。因此他会对我谢家另眼相看,如果这个时候出仕,不是让桓温为难吗?”可见,隐居不假,但在待时而动,真正韬光养晦啊!
谢安优游林下,教导子侄,弹琴写字、吟诗作文,潇洒自然、雍容闲适胜过神仙,“如此纵情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凡二十年”。
晋自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六月,西晋王朝首都洛阳倾覆之后,中原大部分地区就陷入胡人之手,晋王室、贵族纷纷南迁,后在司马睿的统领下于公元317年在建康建立东晋王朝。尽管建康为江南胜地,但无论是东晋王室还是南迁贵族都把北伐、收复失地当作中心话题。前有“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祖逖,后有庾亮、庾冰、殷浩等朝廷大臣、方镇大员,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尤其是顾命大臣殷浩,以一颗赤子之心,于晋永和五年、六年、九年连续三次北伐,试图收复失地,但天不遂人愿,国库耗损严重却毫无建树,引起朝廷不满,终被罢免职务。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作为殷浩前军督统的谢尚自然也受到了牵连。谢尚一直将振兴家族的重任看得高于一切,自己的失利将使家族蒙受羞辱,对此他深感痛惜,同时十分注意家族的其他为官的弟弟们,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有什么差错。为此,他注意到谢万狂傲不羁的个性,也为之深深地忧虑。
而当时方镇荆州的桓温势力越来越强,觊觎朝廷之心日露端倪,曾十余次向朝廷上奏,力主把国都从建康迁往洛阳,但鉴于京城的门户豫州由谢尚掌管,无法达到要挟朝廷的目的。现在谢尚受殷浩牵连,于是桓温上表朝廷准备派谢尚督军洛阳,目的是为了将谢尚调离豫州,但被谢尚识破,借身有疾患没有到位。万万没想到竟弄假成真,不久,谢尚还真的病亡了。继任的谢奕,即谢安的兄长,也不久病逝。朝廷对谢家的臣节可谓深信不疑,又让谢万出任豫州刺史。
正如谢尚所担心的那样,谢万不谙政务、任性高傲,不会笼络人心。开始那些将士看在谢尚的分上,都对他敬畏有加,但渐渐地实在看不惯谢万的趾高气扬、骄纵跋扈,将帅关系非常紧张。后在一次出征中又因谢万的临阵脱逃而被朝廷罢黜。
接二连三的噩耗传到上虞东山,始宁园笼罩在一片沉闷的气氛中。此时的谢安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他便设家宴、邀宾客,谈史事、谈玄理,席间更是谈笑风生、若无其事,使得子侄辈受到感染,气氛有所好转。
再说桓温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扳倒谢家,从而谋取豫州刺史这一职位,但朝廷的任命还是让他大失所望,出任豫州刺史这一职位的是庾氏旧部袁真,而不是桓温所希望的桓冲(桓温的弟弟)。既然扳他不倒,何不为我所用,桓温想到了大名士谢安,于是以征西将军的名义,上表请辟谢安为征西司马。
家族地位受损,国家又多危机,“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其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者,其惟谢氏乎”!因此,朝旨一下,谢安便一口应承了下来,辞别家人,走出东山,乘船赴任而去。这已是晋穆帝升平四年(公元360年),那年谢安四十一岁。
谢安先到京城,拜会了亲朋故友,然后再向荆州出发。临行前御史中丞高崧酒酣耳热之时戏谑谢安道:“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朝野之士皆谓‘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安石赴任桓府,苍生又将于卿何?”说罢哈哈大笑,意多讽刺。谢安不以为然,从容应对。
桓温不但是一个清谈名士,更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将领。他多次进行北伐,一度收复洛阳,在复兴晋朝的事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桓温在朝中更是威名赫赫,掌握了朝政大权,可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谢安的赴任,一是为了缓和桓、谢两家的矛盾,二是在这个不甘平庸的权臣手下干活或许能一展自己的抱负。而桓温对谢安的到来更是喜出望外,屡召不就的谢安竟屈就桓府,这不是给桓温很大的面子吗?于是对谢安也是格外敬重。
一日,桓温一早来到谢安门外,有事咨询谢安,正逢谢安早起洗漱,久不见出,仆人在外高声喊道:“谢司马,桓元帅在外等候,快取帻巾。”桓温赶紧制止仆人,朗声道:“不必客气,请司马戴便帽相见即可。”谢安依言而出,桓温与其执手相见,坦然而谈,并时时对人说:“汝等可曾见我有如此客否?”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在未来桓府之前就听说桓温有觊觎朝廷的野心,这次到桓府后,耳闻目睹了桓温的言行,更觉得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晋穆帝升平五年(公元361年),也即谢安到桓府的第二年,晋穆帝患病而亡,因年幼无子,迎成帝长子、琅琊王司马丕嗣位,是为晋哀帝,并诏告天下。桓温从诏告文书中看出朝廷的软弱,再次上疏要求还都洛阳,并让人把上次谢尚找回的那套太乐钟送到洛阳,以壮晋室之威。朝野有识之士对桓温以北伐、迁都为由胁迫朝廷的做法早有微言,这次尚书令王述就这样代朝廷出面答复,建议桓温亲率大军,待真正“荡平区宇”后,再行迁都洛阳之事。桓温的用心再次被识破,于是在府内心情烦躁,对此谢安都看在眼里,但考虑到家族利益,只好静观事态变化。
谢万的猝亡,使谢安有了辞归的理由,于是谢安向桓温投笺求归。桓温无奈,只好同意,并置酒相送。于晋哀帝隆和元年(公元362年),谢安再次回到老家东山。
这一年,晋室也发生了诸多变故,哀帝生母太妃周氏寿终,哀帝出宫为母奔丧,让会稽王司马昱掌管内外事务。前燕慕容氏得知晋室丧事,趁机发兵。司马昱只好任命桓温为征西大将军、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并赐“假黄钺”。黄钺,是一种以黄金为饰的斧,西周以来,即为天子专用的仪仗,象征皇权与天子的威仪,一般不轻易赐予臣下,自晋践祚以来,桓温是唯一一个得到黄钺的人,尽管还只是“假黄钺”。然豫州、徐州又归于他手下,使桓温实力大增。并且桓温还拉拢了一大批有识之士,如王坦之做了桓府长史,郗超当了参军,连谢安的侄子谢玄,此时也成了桓府的掾属。
面对这种形势,朝廷也需要网罗人才以应对桓温日益强大的势力,于是想到了一向忠于朝廷的谢家和才华横溢的谢安。再加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要谢安出山参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朝旨再次送至东山,辟谢安为吴兴郡太守,限日到任。
晋哀帝兴宁二年(公元364年),谢安再次走出东山赴任吴兴太守,那年他四十五岁。后人称谢安此行为“东山再起”。
出任吴兴太守,是谢安从政生涯的真正开始。谢安也尽全力地去做好它,他借鉴了堂兄谢尚治理豫州的做法,采取了一系列相关措施,把吴兴治理得欣欣向荣。不多久,也即晋废帝太和二年(公元367年),谢安由郡守晋升为侍中,使他由地方长官进入朝廷中枢,再次来到京城,入住乌衣巷谢府。后又升任吏部尚书、中护军,政治地位不断攀升,对朝廷的影响也日益扩大。
再说桓温自从听说谢安出任吴兴太守后,心中已是不快,但无奈自己不便阻止。后谢安到京城为官,只因谢安一直采用韬晦之计,避免正面接触,即使在京城碰到,也是“见而遥拜”,让桓温感觉不到他有什么异心,也就不好对他有什么举动。晋废帝太和三年(公元368年),桓温攻打前燕时又“受挫枋头”,损失兵卒数万;加上前面几次北伐的失利,军队力量元气大伤。深自懊恼的桓温认为自己“名实顿灭”,参军郗超谏议道:“主公今年已六十岁了,北伐又未获成功,如不再建立大功,就不足以摄民望。”于是桓温、郗超商量着如何废晋废帝司马奕自立。他先借计称司马奕患有“痿疾”(即丧失生育能力),让褚太后废司马奕为海西公,立宰相司马昱为帝,是为晋简文帝。并趁机大开杀机,大力诛杀了庾、殷两大家族,以此削弱士族力量,“以长威权”。简文帝时,桓温入朝为相,辅助朝廷。一时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为保家族利益,谢安亦是忍气吞声,远远地遇见桓温时,便作出慌忙的样子“遥拜”,语气中满含讽刺劝谏地说道:“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作为一介名士的桓温,虽然充满匪戾的气息,也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惊吓得连连叫谢安别这样。在那个注重清议臧否人物的时代里,他不能不在乎在朝中素来名望很重的谢安,知道来自对方的评价有着难以逾越的强大阻力。
桓温一直都不得不敬重谢安。当简文帝病重的时候,也是他上疏推荐谢安与王坦之一起担当顾命大臣。桓温手握重兵,地位也在诸王的上面,自恃功高的他认为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来名正言顺地接任皇帝,并且希望谢、王二人能支持他,这样就可以利用二人的名望来扫除登基的障碍。但是依谢安的心思,肯定不会赞成他取代司马氏,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国家将免不了一场权力纷争,内乱又起。公元372年,简文帝病死后,遗诏中当然就没有提出禅位给桓温,反而要桓温效法诸葛亮辅佐幼主。桓温十分失望,猜测是王坦之、谢安做了手脚,“心衔之”,必欲除之而后快。
宁康元年二月(公元373年),桓温从姑孰(今安徽当涂)领兵入朝,朝廷上下,舆论鼎沸,人心惶恐。出人意料的是,桓温的队伍在行至离京城十余里的新亭停了下来,让当时任吏部尚书的谢安和侍中王坦之前去迎接。“是时,都下人情汹汹,或云欲诛王、谢,因移晋室。坦之甚惧,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决于此行。’温既至,百官拜于道侧。温大陈兵卫,延见朝士,有位望者都战慑失色。”看到大量的武士埋伏在酒宴周围,王坦之已经脸色大变,汗水湿透了衣襟,惊慌得连上朝的手板都拿反了,闹出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大笑话。谢安却越发显得潇洒从容,趋步揖礼,从容不迫,使得桓温不得不起身还礼,请谢安就坐。谢安刚坐下,便在席前浩浩地讽咏起嵇康的《洛生咏》,对桓温说道:“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桓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意思是恐有猝变,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遂命左右撤之。《晋书》载:“时天子幼弱,外有强臣,安与坦之尽忠辅卫,卒安晋室。”恐怕主要是谢安一腔的义正辞严,用一种充满玄学智慧的旷远从容的风度镇住了桓温,再一次用警告惊醒了对方,从而有力地阻遏了桓温的野心,维护了东晋政权。经此一事,谢安在朝中的名望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