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是劫掠的理由劫掠的理由很多,贫穷是最重要的理由。
《隆平集·夏国赵保吉传》记载:“西北少五谷,军兴,粮馈止于大麦、荜豆、青麻子之类。其民则春食鼓子蔓、碱蓬子,夏食苁蓉苗、小芜荑,秋食席鸡子、地黄叶、登厢草,冬则蓄沙葱、野韭、拒霜、灰条子、白蒿、碱松子,以为岁计。”
赵保吉即李继迁,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祖父。在贺兰山东麓五十平方公里的西夏陵区,共有九座帝陵,李继迁与李德明的陵墓被编为一号、二号,在最南端。其形制、规模虽比不上三号李元昊陵,但保存却相对完好。
李继迁、李元昊所承袭与经略来的土地,相对于中原,是贫瘠的。
其粮食极度匮乏,虽是游牧民族,牛羊似有限,并未以肉类、奶制品类为主食。士兵以大麦和豆类为主食,老百姓则主要吃野菜之类。
一个长于骑射,习惯游牧,不事农耕,不善稼穑的民族,生活如此的窘迫,不向外扩张,不从富有的中原抢夺些粮食布帛之类,如何立国!
毛泽东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革命者何?“剥夺剥夺者”。虽然中原汉民族并未夺去党项族的土地、马匹、牛羊,甚至妇女,但用一种逻辑推理,你占有了富庶之地,便使别人无法去占;你有了幸福安定的生活,别人便不可能同样拥有,对于别人来说,这也是一种剥夺。党项民族尊奉这样的逻辑。
中国历史上无数的农民起义,包括改朝换代成功了的,如刘邦、朱元璋之流;包括折腾出极大响动的,如宋江、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之类;包括一阵风吹过去的,如王小波李顺的起义、方腊起义、西北回民起义之属。要么是官逼民反,要么是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以至于人相食,易子而食,连米糠、树皮、野草都吃不上了,才去造反。对农民军有号召力的口号,大体是“杀尽不平享太平”,“快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均贫富,等贵贱”,“耕者有其田”等等,中国共产党闹革命,贫苦大众奋起响应,吸引他们的,也是“打土豪,分田地”,实现“共产主义”,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贫穷是革命的催化剂,也是周边少数民族、党项民族侵伐中原的催化剂。假如西夏之地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国家富强,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通商,如何富上加富,如何保卫家园,而不是劫掠,抢夺,征战,杀伐。党项人后来拥有了宁夏平原与河西走廊等沃土,情况便好一些。中国古代的圣人说过,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
不是贫困所逼,至少西夏的百姓们不会热衷于战争。虽然上层统治者为了王权、为了自己的野心会有许多的盲动,但百姓们是会有克制心的。不巧的是,因为贫穷,西夏国人均自愿地绑到了袭扰中原的战车上。
安定边疆,首要的是让那里的少数民族先富起来。那富,不一定是大款大腕的那种富,但至少要吃饱穿暖手头宽裕。用一个极古老传统又极新颖时髦的词谓之“小康”。
2006.10.10
李德明“不敢窥边”的效果
有些极有智谋,做得成大事的政治家,表面是谦逊甚至是懦弱的,李德明即如此。
《东都事略·西夏传》言:“其子元昊……既长,数劝德明反,德明曰:‘国中三十年不被皮毛,而衣锦绮之衣。汝无负天子也!吾尝从事于兵,劳苦万状,第自困尔!’”
李德明是老实人,或者说是识时务者,他“终其身三十余年”,做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守自己的本分,而“不敢窥边”。为什么这样,因为他父亲李继迁在寇边与征战中为伪降的潘罗支“遽集六谷蕃部及者龙族合击之”,使“继迁中流矢,至灵州三十里而死”。他临终时嘱咐子弟:“尔当倾心内属,如未许,则连表祈请。”李继迁让继任者“倾心内属,”显然是一种策略,他感到党项人的翅膀还未长硬,还飞不起来,还不足以与宋朝相抗衡。这是一种政治智慧。三国时,有人劝曹操,要他取汉室而代之,曹操以为时机不成熟,言“若天命在我,我为周文王”。他不急于称帝,不想太早揭锅,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他的帝业可以由他的儿子去完成。李继迁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吸取了曹操的经验,在碰壁之后,幡然猛醒,临死前对儿子李德明留下了安身立命的政治遗嘱。
有人认为,所谓李继迁的政治遗嘱,只不过是李德明为麻痹宋朝而编造的政治谎言。就算此说成立,那李德明以爹说事所表述的思想,也应是他的政治理念。
李德明并非没有血性,他为党项民族开拓了不少疆域,但较之于乃父与乃子,多少有些软弱,至少表象如此。他缺乏成就霸业的雄心,满足于做宋朝的臣子,而且他也没想过让他的儿孙做周武王。他的所为,似不是徐图发展的权宜之计,也不是应付宋朝的表面文章,而是真心实意地要执臣子之礼,要无“为”而治,无所作为。其子元昊多次劝他反叛,他的答复是,因为依靠宋朝“衣锦绮之衣”,过安逸日子,所以要感恩,要求儿子“汝无负天子也”。而且他认为军事生活与征战生涯“劳苦万状,第自困尔”。作为一个游牧民族的首领,可以认为这家伙没出息,或者说出息不大。但这家伙深藏不露,是有远大抱负的。他“不敢窥边”、休养生息的策略,促进了党项经济社会的发展,为李元昊最终与宋与辽分庭抗礼、独立建国奠定了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李德明的懦弱内敛,无“为”而治,就没有李元昊的霸业。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这是社会与历史的辩证法。这一法则,在当代社会仍然有效,也正在被许多的国家所遵循与应用。
2006.9.30
“大夏国”为祸之因
李元昊的大夏国为什么能够成为大宋王朝的祸害?
《东都事略·西夏传》记载:“臣称曰:自继迁死,德明款塞,西鄙息肩矣。元昊强梁凶悍,乃谋僭尊,以天下之力,而临区区之一方,然未尝少挫其锋;及其败于女色,祸发其子。且彼能叛君,而子亦能弑父,以天道也。呜呼!夏小国也,自元昊以来,服叛不常,而每为中国之患,虽有智者为之谋,而亦莫能以得志,何哉?大氐国大则有所恃而不戒,故其强易弱;国小则无所恃而常惧。军民之势犹一家也,相恤相救,谋虑日深,故其弱为难犯,此其所以为中国之患舆!”
西夏国为什么经常寇大宋国之边境,成为宋之腋肘大患?宋人用以上文字作了分析总结。
宋人王称以为,宋朝之屡败,在于恃大不戒。因为是天朝,是曾经的宗主国,所以不把偏处一隅的西夏人放在眼里,不予戒备,不用心防范,所以优势往往容易转化为劣势。而西夏国则因小常惧,有极其强烈的危机意识与忧患意识,所以团结一心,有很强的凝聚力,互相关心,互相援助,军事经验日益丰富,对敌斗争的方法日益增多。
他们能以塞外对抗中原,以少打多,以弱抗强,原因就在于此。
宋人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显然不很全面。
宋朝之失,不只是恃大不戒。宋朝内部就有许多问题: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军备废弛,财用日绌,农民起义不断,内忧沉重。到了宋徽宗,此公痴迷艺术,在书法绘画方面登峰造极,成了特大师级人物,连金国的皇帝也学他的瘦金体,但疏于国事,也不会治国,最后以太上皇的身份被金人掳去了。
在宋朝的外围,除了西夏,还有更为强劲的对手,先是辽国,后有金国,最后灭亡它的则是蒙古政权。辽夏、辽金先后与之对峙,内部有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以方腊起义、宋江起义为甚。宋朝可以说内忧外患,狼烟四起,按下葫芦起了瓢,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它不是对西夏不戒备,就是想戒备,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很好的安排好边务。
西夏方面,也不单单是“无所恃而常惧”。常惧不假,毕竟它是小国弱国,但也并非无所恃。它一恃地处边远,而且有黄河天险可守,有大漠荒原可据,宋兵难以突进,难以深入。二恃利用外交手段,利用宋辽、宋金的矛盾为自己谋取利益,换取有利地位。宋、辽、金、蒙古人均想拉拢西夏,西夏可在夹缝中求生存。它可以联宋抗辽、金,也可以联辽、金抗宋,或者有条件地保持中立。三恃灵活机动的政治权术与战略战术,打得赢时打,打不赢时跑;形势好时挑战,大势不妙时服软,上书求和。李继迁如此,李德明如此,元昊称帝后的历代皇帝莫不如此。西夏人把政治斗争与军事斗争结合得十分有机,玩得十分巧妙。
话说回来,虽然宋人分析西夏“所以为中国之患舆”的原因不十分全面,但宋人却有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这一点是极其可贵的。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才能避免更多更大的失误。至于说迄后的宋夏交战,宋仍败多胜少,原因很复杂,并不全在于宋人不自我检讨,不查找原因。
宋人的自我批评精神是可敬的,不像有些现代人,把责任通通推给了客观条件,推给了对立面的强大,推给了别人。
2006.10.10
元昊的军事民主主义
元昊有军事民主思想。
《宋史·夏国传上》曰:“元昊每举兵,必率部长兴猎,有获,则下马环坐饮,割鲜而食,各问所见,择取其长。”
中国人缺少民主的习惯、民主的传统,尤以中原人汉人为甚。中国周边少数民族,虽然在社会形态的发育上较之汉族为迟,但少数民族尤其北方的游牧民族,受地理位置、生产生活方式等的影响,民主的风气较盛。可以想见,元昊与部下们,打到猎物后,环坐一起而不排座次,共同吃着生肉,或围坐在篝火边烤吃野味,平等的氛围很浓。
而且,对于战争,对于国是,元昊还要逐一地征求这些属下的意见,并且“择其所长”,予以采纳。
元昊以及党项族立“大夏”国凡190年,立国长久的原因固然很多,比如有黄河天险可据,因前后形成的两个铁三角(宋辽夏、宋金夏)的支撑,广阔的地域的资源优势等等,但很重要的一条,是党项人西夏人有一定的民主精神,能够容人用人,包括用汉族士子以为谋臣重臣。元昊“以嵬名守全、张陟、张绛、徐敏宗、张文显辈主谋议”。开国皇帝李元昊,“各问所见,择取其长”的做法与精神,是有榜样力量的。
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专制社会,皇帝是专制政权的象征,但皇帝尤其开国皇帝也是有礼贤下士、虚心纳谏度量的,一定意义上说也有可贵的民本意识与民主思想。比如汉高祖刘邦,在他争夺江山时,韩信投到他的门下,他没瞧上这个找漂母乞食,并甘受泼皮胯下之辱的无名之辈。谋臣萧何识人,生恐这小子去为别人效力为敌对者效力,“月下追韩信”,追回后请求刘邦重用。刘邦言那就拜个将吧,萧何说不行,得拜大将军,非大将军难以拴住他的心。刘邦采纳了萧何的意见。对于拜将,刘邦想敷衍,随便宣布一下了事,萧何以为,如此行事,“封大将如唤小儿”,仍不能予韩信以荣誉感、自豪感与责任感,仍不能令韩信倾全部心智、勇气与勤勉为刘邦效力,没准这小子还会跑,所以必须筑坛而拜。刘邦也采纳了。在战争的进程中,韩信确实发挥了其将兵“多多益善”的才华,捷报连连,战功卓著。在打下山东一片土地后,韩信派使,要求封他为假齐王,刘邦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谋臣在旁踩了他的脚,他猛然清醒,将怒斥怒骂之词改成了大丈夫封王,封则封矣,“何以假为”的话,封了韩信一个真齐王。这样,一方面防止激韩信阵前倒戈,另一方面激励他再创佳绩。至于如何对付他的野心,自然另有办法。
明朝皇帝朱元璋,作为开国之君,在夺取江山时,靠了徐达等人的武功,当然也靠了朱升等谋士的智慧。朱升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某种意义上是朱元璋致胜的法宝。朱升的计谋实在是高,以至很多年之后,我们有一个国家元首,面对美国、苏联的压力,想起了朱升之计,端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内政外交之策。虽然此策使中国人全民挖洞,全民在石头上掏眼造地雷,全民“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那也只能说明时代发展变化了,在严酷复杂的国际环境中,我们对形势的判断不十分准确,并不能说明朱元璋采信朱升之计有错误。
李元昊以及历代君王的些许民主思想,也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应当发掘、弘扬与继承。
2006.9.26
李元昊的田忌赛马变奏曲
在宋夏交战的过程中,宋朝输得多,赢得少。尤其李元昊建国之初的几年,更是如此。西夏人打的是运动战,游击战,声东击西,灵活出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宋军以守寨守土为重点,主要打阵地战,被侵袭骚扰得不胜其烦,大军出击时,往往会中埋伏。至于宋军长途袭击夏境,西夏人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宋军战线太长,补给不足,路途劳顿,西夏人以逸待劳,选中时机出战,往往能够获胜。
打一个不十分恰当也不是不恰当的比喻:夏宋之关系,有如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情形。
宋将刘平、石元孙战败被杀之事,在宋朝引起了强烈反响,并且引发了对宦官监军制度的非议。刘平之败,在他一方,是因为轻敌,在李元昊一方,却是上演了一出田忌赛马的变奏曲。
《宋文鉴》卷一二七记载,刘平、石元孙率鄜延兵十万人入吐谷坂,与西夏军队相遇,交战。混战一段时间后,西夏人使出了计谋“贼多解马休劲兵,驱老弱对敌”。精壮将士休息,消除疲劳,补充营养,恢复体力,而让老弱之兵,战斗力不强之兵对敌,与宋军厮杀这就如田忌的妙计,让自己最劣等的马,与宋军最优秀的马比赛,让你猛跑,耗尽体力,遭到创伤,变成二等马乃至劣等马。宋军果然中计,“士卒得利,人人出死力与战”,不论是精壮者的头,还是老弱者的头,拿到了,就可以立功受奖拿银子。遇到了软柿子,他们就使劲捏啊。他们仗打得十分顺利,以为逮住了便宜,为了获取奖赏,使出全身力气与武艺战斗。宋军与西夏老弱之师杀得不可开交,“投夜且息,更三起斗”。杀到天明,结果是,西夏的“老弱略尽”,基本拼光了,而宋军呢,“士卒争获过当,悉已疲”,成了强弩之末,疲惫之师。此时,“番军始徐鼓起,士揭新旗,乘高处,呼汉兵来斗”。西夏的精锐部队吃饱了喝足了睡美了,慢慢敲起鼓来,打出新的战旗,立于有利地形,与宋军叫阵,引其来战。这便是元昊的“优等马”要同宋军的“劣等马”比赛了,而此时的比赛,才是决定输赢决定命运的比赛。俗话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甜。宋军呢,此时已是“三而竭”之势,“军士气失,金鼓皆不敢鸣”,宋军被西夏军的气势压住了,战不得,撤不得,陷入两难境地,只能听任对手摆布了。“贼稍出马,驰略阵上,调呼射军中,军人多死”。西夏骑兵出战,宋军几乎成了他们练习射箭的靶子,死伤惨重。
刘平、石元孙与西夏军队决死的故事很曲折,他曾下令手下坚守阵地,避免交战,派部下去招宦官黄德和所率的另一支部队(他部队的分支),两军合力击夏,以图杀出重围,但“德和固怯,闻敌大,殊不敢去”。黄德和怕死,不肯前来。黄德和不但不肯前去援战,还编造情况,让刘平等以为有其他部队驰援,率军突围,最终战死,基本上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