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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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文学复古运动之开拓与新变(8)

皇甫兄弟以吴人而追缅六朝风流,其诗文体现出强烈的地域色彩。生于六朝古都的诗人们寓目所见,无非六朝风物,“繁华六朝地”在他们的诗歌里烙下鲜明印迹。对于他们来说,江南山水处处都彰显着六朝的繁华似锦和古诗人的踪迹与灵感,当他们重践斯地,如同置身六朝诗人的意境之中。以皇甫涝为例,他常常用六朝诗人来评骘当代诗人。如评论长兄冲说:“二陆词藻独秀于平原,三谢声华莫先于康乐。”评论陈束是:“遵轸于平原,唏驾于康乐。”评价黄省曾是:“其诗往往娱康乐之清晖,摒渊明之喧嗑。”他还用六朝诗人的典故来比拟兄弟友人的真挚感情。其《寄故园兄弟》说:“康乐题诗劳梦寐,平原羁旅不归来。”《司直兄少玄集序》云:“虽士龙特眷于平原,惠连最钟于康乐,蔑以逾也。”又如《顾武祥免官寄柬》云:“康乐归来不待年,松菊久荒彭泽里。”这些评论不但表现出皇甫汸对陆、谢风流的景仰,也展现出六朝诗文浓厚的地域色彩。

时人以为,皇甫汸“诗圣中唐而无庸开宝,文神六代而不必西京”,其旨趣与崇尚西京、开宝的前七子迥然不同。朱彝尊也说:“百泉清音藻思,五言整于小谢,五律隽于中唐。”六朝与中唐风格缘何并存于皇甫汸的诗文之中?六朝之“小谢”与中唐诗风有什么内在联系?章培恒先生《中国文学史》指出,中唐时大历诗风有两个特征,一是借自然山水表现内心感受;二是艺术上向六朝诗风回归,“这批诗人大都推崇谢灵运、谢眺。”“他们推重二谢,是因为二谢诗中那些描写自然山水的句子清丽秀美、精巧典雅,而他们学习二谢,也正在于词语的修饰和形式的精美。”大历诗人以五言为胜,远摹六朝,近宗王孟,其诗风正是六朝俪篇的嫡传,皇甫氏的文学旨趣大抵便在六朝与中唐之间。

皇甫汸《司直兄少玄集叙》详细解读其仲兄皇甫涍诗学演变的历程,他说:

方其家食含章,与徐生、二黄定交笔札之间,笃嗜工部。既而何、李篇出,病其蹊径专意建安,尝曰:“诗可无用少陵也。”至解巾登仕,与蔡、王二行人广搜六代之诗,披味耽玩,稍回旧好,雅许昌谷,乃曰:“诗可无用近体也。”又与王文部、李司封、陈唐二编修,剧谈开元天宝之盛,而心醉焉,乃曰:“诗虽选体,亦无使尽阙唐风也。”至为歌行一本乐府而参以太白,隐括饶吹之余,犹曰:“七言易弱,恐降格钱刘也。”故其诗特工五言,而七言近体薄不经想。

这是皇甫氏文学思想的夫子自道。皇甫兄弟和大多数复古思潮里成长起来的诗人一样,经历了从笃嗜杜甫到扬弃杜陵的过程。嘉靖十一年登第后,皇甫淳与同榜进士蔡汝楠、王廷斡耽玩六代,雅许昌谷,旗帜鲜明地提出“诗可无用少陵也”和“诗可无用近体也”,契合并推动了六朝初唐派的思想潮流。西京、开宝的文学典范悄然向六朝、中唐位移,李梦阳雄豪亢硬的杜诗学一变而为吴中才子雅许昌谷的六朝学。皇甫濂评皇甫涍诗歌说:“今试举其一二,如‘雪意烦辞发,江流倩浣肠。’如‘衔鱼上水鸟,惊燕落桥花’,类皆杜陵之靡妙。”皇甫濂所列举的诗句,虽然带有杜诗之沉郁与动荡之感,也兼有六朝体的优雅与华靡。正如宗唐派欣赏宋诗里类似唐诗的制作一样,崇法六朝的皇甫氏所倾倒的是杜甫笔下饶有六朝风韵的章句。六朝初唐派短于七言,而擅长五言制作。陈田《明诗纪事》说:“五律一体,人握隋珠,君采、子安兄弟,高苏门,袁永之,唐应德、陈约之辈,不可胜数。”黄鲁曾之子黄河水评皇甫涍诗是:“司直含咀八代,苦心覃思,每制一篇,必经百虑。既薄杜陵之史,心醉殷瑶之鉴,盖东览优于诸集,而五言长于七言。”其实,皇甫涍不喜欢杜甫沉郁顿挫的写实篇章,不擅长杜甫之七言制作,他们所倾心的只是这些“杂徐庾之流丽”的小碎篇章,其中流淌着的是六朝俪篇的神韵。

钱谦益评论皇甫兄弟说:“司直、司勋兄弟竞爽,学问源流,约略相似,始而宗师少陵,惩拆洗之弊,则思追魏晋,既而含咀六朝,苦雕缋之穷,则又旁搜李唐。”皇甫涍经过“无用少陵”和“无用近体”的两次自我否定,确立了“诗虽选体,勿阙唐风”的正面论述。黄省曾《严沧浪诗体》也记载了类似的提法:“取材于选,效法于唐。”杨慎在《自知堂集序》里赞颂蔡汝楠的文学风格说:“取材于选,则夕秀启而朝华披;效法于唐,则苏州亲而襄阳迩。”他们的文学取向基本是一致的,取材于《选》是耽玩于汉魏六朝诗歌之朝华夕秀,效法于唐则趋向于王孟和韦应物的淡泊明秀。皇甫涍想在“六代之诗”的朝华夕秀里注入中唐诗风的淡泊明秀,形成了“诗虽选体,勿阙唐风”的诗学倾向。

黄省曾把六朝诗学的核心观念“缘情绮靡”提升成诗学的普适价值,同样喜欢谢灵运的皇甫汸却尝试把“绮靡”风格从“缘情”的诗学本体中分离出去。他这样解读陆机的名句:“诗之为教,缘情托兴,其感人深远,乃至是哉。”“诗本缘情,情悒郁则其词柔以婉;歌以言志,志愤懑而其志慷以慨。”“矧言本心声,诗缘情靡,游心内运,应物外感,性机妙发,气运天成,爰稽作者,良亦艰哉!”当他提到“情靡”的意念时,强调的是情感的强度;而表现语言风格的“绮”字被漏掉了。胡应麟对其有准确的评论:“皇甫子循以六朝语人中唐调,而清空无迹,杨用修以六朝语作初唐调而雕缋满眼。”皇甫汸谪居黄州时,把他的居室命名为“含晖”,其意“取谢诗‘山水含清晖’也”,足见其对六朝文学的倾倒之意。在四皇甫的诗歌中,谢灵运的“清晖”的意象随处可见。例如:“洞门纡径引,飞瀑半空闻。挂壁常看雪,开窗但弄云。帆轻过鸟疾,衣冷落花纷。何事掩归驭,清晖恋谢君。”“松空霁幽霭,塘水涵清晖。坐引西亭望,春光浓翠微。兹岩霞外适,遂息尘中机。近渚星已乱,前山云正归。苍然州岛暮,月上渔樵稀。”“前瞻博平郡,云渚荡清晖。晨风一何鴪,秋鸿稍欲微。今日他乡酒,思共故人挥。独有空林叶,萧萧满地飞。”含有“清晖”意趣的“清空”成为一种风格理念。从杨慎与薛蕙肇始,六朝派就有沉博绝丽和冲淡为宗的不同趋向,皇甫"访的“清空”与杨慎的“雕绩”不同,显然是谢灵运的“清晖”和薛蕙“清远”理念的发展。胡应麟说:“皇甫子循之五言,清空潇洒,色相尽空,虽格本中唐而神韵过之。”皇甫汸受到谢灵运“山水含清晖”的启示,拆洗六朝诗歌的“旨缀绮靡”,透露出“色相俱空”的心灵气质,进人清空潇洒的诗境。这使皇甫汸的诗歌写作虽“格本中唐”,却洋溢出清空无迹的“神韵”来。

中唐一派滥觞于薛蕙和高叔嗣“淡泊为宗”的书写风格。何良俊首言:“高子业是学中唐者,故愈淡愈见其工耳。”稍后,胡应麟说,嘉靖前期“为中唐者:皇甫子安、华子潜、吴纯叔、陈鸣野、施子羽、蔡子木等,俱有集行世。就中古诗冲澹,当首子潜。”这个名单里的诗人是清一色的江南才子,其中,华子潜与蔡汝楠比较重要。华子潜在王士祯的诗话里,与高叔嗣并列为“古澹一派”的代表。蔡汝楠则是四皇甫的至交,嘉靖十一年及第后,曾与皇甫涍一起“广搜六代之诗”。钱谦益论蔡汝楠说:“盖嘉靖初,唐应德、陈束之反北郡之弊,变为初唐之体,至是乃变为中唐。而子木之风调,得之皇甫兄弟渐摩者居多。”李开先则说:“蔡白石、王岩潭以苏门为我朝第一。”蔡氏,字子木,号白石,“苏门”是高叔嗣的别号。蔡汝楠不仅受四皇甫影响,也折服于高叔嗣的古澹风格。钱谦益又论陈束和唐顺之说:“约之初与应德辈倡为初唐,以矫李何之蔽。晚而稍厌缛靡,心折于苏门。”显然,嘉靖才子们逐渐厌倦六朝、初唐的“缛靡”诗风,不约而同地趋向于高叔嗣的“古澹”一派,发展为崇尚“中唐”的文学风尚。嘉靖中叶的“中唐”派实际上是六朝派的又一个变奏。他们的诗歌脱胎于六朝,以六朝语人中唐调,以陶谢、王孟、韦柳为典范,以淡泊为宗,以五言为书写体裁,洗尽“雕绩满眼”的藻饰,营造出“清空无迹”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