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经史著述可以措诸实用,但是,读书“以资文词”则必然是溺心灭质,骛于枝叶。唐顺之认为文学写作自有别材别趣,“好文字与好诗亦正从胸中流出,有见者自别”。他不但排斥“富于集材”对文学写作的意义,而且表现出轻薄“文词”的思想。其《与洪方洲书》说:“盖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不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差处只是别人的差,是处只是别人的是也。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心如熔炉,可以融释一切语言文词问题;只要从胸中流出,好文字与好诗自在其中。《程氏遗书》“做文害道”章对唐顺之三十岁时的思想转折有重要启示。其实,《程氏遗书》这一条里,不仅反面提出“做文害道”,而且正面指出圣人做文的原则。程氏说:“人见六经,便以谓圣人作文,不知圣人只摅胸中所蕴,自成文也。”这种原则显然对唐顺之的文学思想产生根深蒂固的影响。
在嘉靖二十四年写给陈昌积的信里,透露了唐顺之文学思想的新动向。他深悔当年没有告陈昌积以“反躬为己之学”,而仅仅以“雕虫篆刻之论”投其所好。但在同一封信里,唐顺之不但告以“天机尽是圆活,心地尽是洒落”的“反躬为己之学”,同时又兴致勃勃地告诉陈昌积“《汉书》批抹约四五十传,亦颇尽之”。并且阐述了自己新近体贴出来的“雕虫篆刻之论”:
盖其首尾节奏天然之度自不可差,而得意于笔墨蹊径之外,则惟神解者而后可以语。此近时文人说秦说汉,说班说马,多是呓语耳,庄定山之论文曰:“得乎心应乎手,若轮扁之斫轮不疾不徐;若伯乐之相马非牡非牝。”庶足以形容其妙。
显然,在心学思想突飞猛进的阶段里,唐顺之在文学方面也颇有心得。他认为书写的法度是必须的,但是真正的法度并非“说秦说汉”者所指认的笔墨蹊径,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天然之度”恰恰在于得心应手的“神解”之中。因而,唐顺之说自己“每一抽思,了了如见古人为文之意”,并且自负获得“千古作家”的“正法眼藏”。“天机尽是圆活”的心灵境界,使其文学思想有可能摆脱传统经验的束缚,回归心源,获得自由发挥的空间。
嘉靖二十三年前后,唐顺之在《答皇甫柏泉郎中》里提出诗歌要“以寒山、击壤为宗”和“洗尽铅华,独存本质”。他在这封信里说:“虽然以兄之高明磊落,若以一生之精力尽于此,即尽得古人之精微,犹或不免乎以珠弹雀之谕。向曾寓一书于蔡兄,不知蔡兄曾与兄泛论及之否?”同时的《与蔡白石郎中》亦说:“以仆爱兄之意,亦窃谓兄以聪明绝世之资而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之间,以景差、唐勒、曹植、萧统为圣人,而冀为其后,此其轻重岂特隋侯之珠弹雀而已,亦可惜也。”(7)认为一切舍本逐末的雕虫篆刻之作,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之间,即使能“尽得古人之精微”,也不过是以珠弹雀而已。根据据德游艺的思想,唐顺之的意向是摒弃这些“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之间”的文词之学,把文学写作的基础转换到从胸中流出的“人心本然之妙”上来。他在《答茅鹿门主事书》里说:“其不语人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同时的《与洪方洲书》说:“愿兄且将理要文字权且放下,以待完养神明,将向来闻见,一切扫抹,胸中不留一字,以待自己真见露出,则横说竖说,更无依傍,亦更无走作也。”文学并非绝不可为,只是好文字与好诗要从胸中流出,有见者自别。正本清源,完养神明,才能获得据德游艺的真正起点。
“洗尽铅华,独存本质”是“枝叶愈枯,灵根愈固”的儒学思想的自然延伸,“幽玄雅淡”是至淡无味之至道的美学表达。唐顺之《答江午坡提学》说:“草木之将落其华,敛其元气而归乎其根也。”落其华,归其根,其合理的审美归宿便是偏嗜“淡乎无味”之至道。唐顺之咏菊诗写道:“不沾春色也秾纤,小院疏篱秘靓严。人比孤花清人圣,天然真味淡非盐。未须采摘供调药,为嗅馨香置近檐。落英好护余根在,来岁还看茁玉尖。”在家居生活的寂寞况味里,他体会到天然真味只在至淡之中。呵护好生命的本根,才能年年孕育出这种充满真味的花蕊。唐顺之的文学思想受到邵雍和陈献章的影响至为明显。他于嘉靖十七年的《与田巨山提学》说:“仆自别后,携家至阳羡,谢去世事牵缠,时时闭门墨坐,始知平日没于多歧,荡精摇神之过,每读邵子‘劳多未有收功处,踏尽人间闲路歧’之语,则怃然大悔者久之。是以弈棋赋诗博闻强记,皆昔所甚好,或终岁不对局,或经月不成一韵,或数旬不展卷,虽或为人所强与自强为之,亦竞如嚼蜡,了无滋味也。”他觉得旧日诗赋之学“了无滋味”,反倒不若程朱诸先生之书“旨味隽永”,其所品味的审美意向大概就是回归真我的“天然真味”。嘉靖二十二三年,我们在其笔下看到不少征引邵雍诗歌的明证。他说:“仆也樗散,本非适用之器且多病早衰。自屏居以来,齿发渐变,非惟不敢复有当世之志,至于诗词末艺,吾兄向以为可教者,亦经年不复能措一字,真成一支离人矣。每独行树下,诵康节‘当年志气欲横秋,今日看来甚可羞’之语,不觉自笑也。”又谓:“康节云:‘岂谓此身甘老朽,尚无闲地可盘桓。’每诵此语,怅然太息,文词技能种种与心为斗,亦从生徒交游之例,尽谢遣之,尽息绝之。不然犹是闹攘套子也。”因而他在《答皇甫柏泉郎中》中,提出“以寒山、击壤为宗”:
其为诗也,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欲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其为文也,大率所谓宋头巾气习,求一字秦字汉语了不可得,凡此皆不为好古之士所喜,而亦自笑其迂拙而无成也。
他以自嘲的语气提出文宗宋调、诗宗邵雍,并在《与王遵岩参政》里说:“知康节诗者,莫如白沙翁。其言曰:‘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后来操翰者,二妙罕能兼。’此犹是二影子之见。康节以锻炼入平淡,亦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矣。何待兼子美而后为工哉。古今诗庶几康节者,独寒山、静节二老翁耳,亦未见如康节之工也。”他又在《跋自书康节诗送王龙溪后》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玉台翁云:“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后来操翰者,二妙罕能兼。”古今能知康节之诗者玉台翁一人而已。虽然所谓别传者则康节所自得,而少陵墓之诗法,康节未尝不深入其奥也。康节可谓兼乎二妙者也。南江王子深于诗法者也。间以余言质于南江,南江日然。龙溪王子盖有得乎别传之意者而亦未尝不深于诗法也。索予章草。余为举似《击壤集》数首,龙溪盖素以余论诗为然者也。虽然,诗心声也,字心画也。字亦诗也,其亦有别传乎,有草圣之法乎,而余两无得也。
陈献章提出杜子美是诗家之圣者,邵雍的诗歌则是儒家思想的“教外别传”。所谓“别传”本是禅宗对佛学宗统的自我标榜,以区别于天台、唯识和华严教下三家,这里指邵雍并非以儒家习见的笺注、讲学或语录形式来传达儒家思想,而是以诗的形式来展现。集儒者与诗人于一身的陈献章,把兼融诗学与儒家精神称之为“二妙”,拈出诗圣杜甫与儒教中诗人邵雍,作为文学写作的典范。唐顺之继承了邵雍和陈献章的诗教别传,认为邵雍之诗“以锻炼入平淡”,兼乎儒学之自得与少陵之“语不惊人死不休”,因而诗歌写作只需取法邵雍而不必“待少陵而后工”。唐顺之戏称王慎中深于诗法而王畿有得乎别传之意,自己则两无所得。然而,意在言外,“兼乎二妙”恰是唐顺之自己的人生趋向和生命理想。
王慎中是唐顺之早期文学写作的引路人,王畿则是唐顺之中年以后文学思想的见证人。王畿与唐顺之“异形同心,往返离合者二十余年”,两人不仅在心学思想上有着“千古心期”,而且经常在一起切磋经史与文学问题,王畿说:“兄本多能,予分守拙,谓予论学颇有微长,得于宗教之传,每予启口辄俯首而听,凝神而思,若趣乎象帝之先。”“兄为诗文,炜然名世,谓予可学,每启其钥而示之筌。”唐顺之则说:“龙溪盖素以余论诗为然者也。”唐顺之去世后,王畿为《击壤集》作序说:“予友荆川唐子专志静养,工于诗,有意于别传者。谓康节之诗实兼二妙,尝为书《击壤集》若干首示予,世或以为奇论,而未之尽信也。”在《击壤集序》里,王畿对唐顺之诗宗邵雍的说法做出全面阐释。他说:
白沙以诗之圣属诸少陵,而康节为别传,盖因其不限声律,不沿爱恶,异乎少陵之工,为诗家大成也。夫诗家言志,而志本于学。康节之学,洗涤心源,得诸静养,穷天地之变,究古今治乱之源,以经世为志,观于物有以自得也。予观晋魏唐宋诸家如阮步兵、陶靖节、王右丞、韦苏州、黄山谷、陈后山诸人。著作相望。虽所养不同,要皆有得于静中冲澹和平之趣,不以外物挠己,故其诗亦皆足以鸣世。窃怪少陵作诗,反以为苦,异乎无名公之乐而无所累,又能将奚取也。
从静养中获得的冲澹和平之趣,就是别传之学的旨趣,康节之学洗涤心源,得诸静养,唐顺之则专志静养而工于诗。阮、陶、王、韦诸子都有得于冲澹和平之趣,因而其诗学品味出于“总为从前作诗苦”的杜甫之上。从王畿列出的诗学谱系看,崇尚邵雍的诗学容纳了崇法陶韦的中唐风格和以黄庭坚、陈师道为代表的宋诗学,反映出荆川之学的审美意趣与诗学谱系。姜宝在《祭荆川先生文》里说:唐顺之“胸中有藏既富既盈,发而为言,如叩斯鸣。诗则子美诗圣,尧夫别传,盖兼二妙以为一,于以摹写乎性灵;文则儒先之精,史汉之法,既可横视乎名辈。”与文人们偏重对冲澹风格的摹写有所不同,作为学者的唐顺之与王畿显然更重视涵养出冲澹的心灵源头。
诗宗邵雍而文崇欧曾,构成唐顺之诗文思想的支柱,也是唐宋派文学思想的核心内容。据茅坤《复唐荆川司谏书》和《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所言,嘉靖二十四年,唐顺之着力向茅坤推荐唐宋派的文学思想:“尝闻先生谓唐之韩愈,即汉之史迁,宋之欧曾,即唐之韩愈。”这时,唐顺之初步完成《汉书》的批点工作。王畿说:“予友荆川子尝读《史记》、《汉书》,取其体裁之精且变者数十篇,批抹点裁,以为艺文之则。”“自谓深得班马之髓而于《汉书》尤精。”显然,励志圣学的唐顺之正对文学问题兴致勃勃,在提出诗崇邵雍的同时,他潜心于古文文法的研究,并在其中注入自己的新见解。在《答茅鹿门知县》里,唐顺之对茅坤说:
来书论文一段甚善,虽然秦中剑阁金陵吴会之论,仆意犹疑于吾兄之尚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也。若以眉发相则谓:剑阁之不如秦中而金陵吴会之不如剑阁,可也。若以精神相则:宇宙间灵秀清淑环杰之气,固如秦中所不能尽而发之剑阁,剑阁之不能尽而发之金陵吴会,金陵吴会亦不能尽,而发之遐陋僻绝之乡,至于举天下形胜亦不能尽而卒归之于造化者有之矣。
唐顺之写给茅坤的信是对“唐之韩愈即汉之史迁,宋之欧曾即唐之韩愈”的解释。学习史汉的文学经验有两种,一种得其形,一种得其神。以李梦阳、康海为代表的复古派和以王慎中、唐顺之为代表的嘉靖才子们大都有“向之学《史》、《汉》”的文学经验,但大抵是梏于“皮毛”而得其“形似”,骛于“枝叶无用之辞藻”而已,“七大家”的古文写作才真正得到了内在于《史》、《汉》文学生命中“骨髓”。唐顺之认为,人的精神如同宇宙中“灵秀清淑环杰之气”,凝聚成秦中、剑阁、金陵、吴会的不同风貌,史迁、韩愈与欧曾的文学写作如同秦中、剑阁与金陵吴会一样拥有不同艺术风格,都是人的内在精神的盈溢,表现出灵秀、清淑、环杰等不同特质。读者不应只于语言表象上进行优劣取舍,而应真正体验其精神的滋育发皇。徒事外面之粉饰,不由中心之发皇,必然远离文学书写的要义。唐顺之告诫年轻的茅坤说:“语山川者于秦中剑阁金陵吴会苟未尝探奇穷险,一一历过,而得其逶迤曲折之详,则犹未有得于肉眼也。而况于法眼、道眼者乎。愿兄且一一而涉历之,当有无限妙处,无限难处耳。”唐顺之把艺术活动分为“舐笔和墨”的玩物之学和“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的游艺之学。肉眼所见大抵处于玩物层面而未能上达天德,法眼和道眼所见则目击道存,从宇宙生命中领悟大化流行的绚烂之美。这是唐顺之生命哲学的基本思维方式。文学阅读与写作首先要于秦中、剑阁、金陵、吴会,“一一历过而得其逶迤曲折之详”,这是肉眼的视阈。批点汉书就是唐顺之探奇历险之旅。其次,更有法眼和道眼,唐顺之通过它看到天机自然之妙和盈溢天地之真精神。
嘉靖二十七八年,唐顺之重视主体精神的文学思想发展到了极为透彻的阶段。他在这段时间写成的《与茅鹿门主事书》、《与洪方洲书》、《与洪方洲郎中》和《与冯午山》等书信,充分地表述了其“文字工拙在心源”的文学本体论和“本色”书写的创作论。其中《与茅鹿门主事书》对“洗涤心源”和“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的阐释,把文学的主体精神弘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儒家文艺美学和唐宋派文学思想的重要创获。唐顺之说:
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调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样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调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竞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