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不同也。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也。
这是谢榛对“提魂摄魄”、“夺其神气”法的诠释。讲究“格调”是复古派文学思想的基石,谢榛特别地强调了诗歌写作中的“浑成”的“气格”,他说:“诗以气格为主”,“格高气畅,自是盛唐家数。”气格本身就是原始生命力的洋溢和呈现,“古诗人”的气格“各有主焉”,表现出气象万千的生命境界和“其味自别”的艺术风貌。谢榛主张从初盛唐诗学的花瓣上采撷其“神气”,酿造自己的“佳味与芳馨”,形成属己的风格。但是,谢榛这种说法里不自觉酝酿着自身的危机,为什么“古诗人”天生拥有“其味自别”的气格。后人却必须从古代典范里讨生活呢?不同的语言风格和语言表现,展现着不同的精神风貌和性情品格,谢榛的酿蜜法对复古诗学进行了精巧的改造,却遗忘了个体性情的言说。他希望从诗学典范里采撷和酝酿属己的气格,但是蜜蜂自己本来没有蜜,只能从百花园里采撷花蕊的馨香,无论是采一朵花,还是博采萃取,其自身的“神气”终究失落在“五味调和”之外了。
三,写作中的“求其声调”与“裒其精华”
诗人期望着超越语言的桎梏表达属己的生命感觉。在嘉靖时期,受心学影响的文人通过“洗尽铅华,独存本质”的文学语言,于淡泊处凸显生命意象;而复古诗人则希望,藉助于丰富的修辞技巧来突破语言的限度,创造盎然的诗意,获得意蕴丰满的表达。
声调和字面是语言的两个面。当谢榛讲到“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时,他所面对的就是文学的语言声调与情感意义的关系问题。谢榛说:“凡作近体,诵要好,听要好,观要好,讲要好,诵之如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矣。”“观之明霞散绮”是对字面的要求,他说:“黄司务问诗法于李空同,因指场圃中绿豆而言曰:‘颜色而已’。”又谓:“律诗虽宜颜色,两联贵乎一浓一淡,若两联浓,前后四句淡则可,若前后四句浓,中间两联淡则不可。亦有八旬皆浓者,唐四杰有之,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非笔力纯粹,必有偏枯之病。”“诵之”和“听之”是对声调的要求,谢榛说:“诗有造物,一句不工,则一篇不纯,是造物不完也。造物之妙,悟者得之。譬诸产一婴儿,形体虽具,不可无啼声。赵王枕易曰:全篇工致而不流动,则神气索然。亦造物不完也。”造物是大化流行所孕育和生成的杰作,诗歌如同初生的生命一样,“啼声”构成它存活的证据和灵魂。
写诗如造物,要重构一个生机活泼的生命世界,声调、音韵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关乎“神气”的丰盈或枯萎。谢榛对诗歌的声调相当重视,他在《诗家直说》里说:
夫四声抑扬,不失疾徐之节,惟歌诗者能之,而未知所以妙也。非悟何以造其极,其喻无以得其状,譬如一鸟徐徐飞起,直而不迫,甫临半空,翻然若少旋,振翮复向一方,力竭始下塌,然投于中林矣。如子美《送韩十四江东省亲》诗云:“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此如平声之扬也。“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此如上声之抑也。安得姑苏邹伦者,樽前一歌,合以金石,和以瑟琴,宛乎清庙之乐,与子按拍赏音,同饮巨觥而不辞也。
这是“咏歌之以求声调”的具体而微的践行,要求学人从典范作品的讽诵里获得对声调的默识和把握。他说:“子美七言近体最多,凡上三句转折抑扬之妙,无可议者。工于声调,盛唐以来李杜二公而已。”“若夫句分平仄,字关抑扬,近体之法备矣,凡七言八句,起承转合,歌则扬之抑之,靡不尽妙。”声调的抑扬清浊里隐匿着生命节奏的律动。其疾徐之节,如鸟临空,翻然振翮,杳然投林。这种微妙的诗歌体验,言说难以竞其妙,必须通过反复地咏歌,才能达到对声律所蕴含的情韵的切己领会。谢榛还十分重视音韵的运用。他说:“五言律首句,用韵宜突然而起,势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帘钩’是也,若许浑‘天晚日沉沉’,便无力矣。”“愁青为音韵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销客愁,石壁断空青’之类,凡用韵审其可否,句法浏亮,可以咏歌矣。”在不多的情况下,谢榛也把“韵”的意义提升到“韵味”的境界,他引用《扪虱新话》的话说:“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味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韵律的流转和浏亮,不仅关乎语言运用的美感,而且关乎诗歌意境“其味自别”的神韵。
谢榛凡讲到“调”与“韵”涉及两层相关的内涵,“调”指声律的平仄抑扬疾徐高下的谐调,“韵”指用韵的严谨和响亮。调与韵在复古派的诗学里都与“格调”说密切相关。谢榛说:“诗至三谢,乃有唐调;香山九老,乃有宋调;胡元诸公,颇有唐调;国初何大复、李空同,宪章子美,翕然成风,吾不知百年,又何如尔。”“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大历以下,稍有旁同者。作者当以盛唐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假雕饰;或以韵发端,浑成无迹,此所以为盛唐也。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炼,或难于起句,借用傍韵,牵强成章,此所以为宋也。”“调”与“韵”就其一般意义来说,主要是要求诗歌的韵律和谐并适于讽诵,但在复古派的视野里,它还烙上了时代风貌的印记。唐诗以韵为主,浑成无迹,故成高格;宋诗刻意精练牵强成章,不足为法。唯有盛唐的“格韵高严”和“韵调铿锵”,才是最值得“咏歌之以求声调”的楷范。
谢榛不仅重视对声韵的揣摩,在措辞造句上也尽其所能地“裒其精华”,美其名曰“凡作有疵而不纯者,一经点窜则浑成”。“点窜”又称“点化”。他说:“魏武帝短歌行全用‘鹿鸣’四句,不如苏武‘尘鸣思野草,可以喻佳宾’,点化为妙。”“诗人往往沿袭淮南之语而无新意。孟迟曰:‘蘼芜迹是王孙草,莫送春香放客衣。’此作点化而有余味。”与“点窜”、“点化”相对的是“沿袭”、“祖袭”。后期的复古派力求从“剽窃”的泥沼里挣扎出来,谢榛却又提倡“点化”之法。《诗家直说》认为:“凡阅古人之诗,辄有采取,或因拙致工,因繁为简,其珠玉归囊,便是自家物,不愈乎六朝蹈袭之风!”“凡袭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语简妙,乃有愧古人矣。谢庄《月赋》‘洞庭始波,水叶微脱。’盖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叶下’,譬以石家铁如意,改制细巧之状,此非古良冶手也;王勃《七夕赋》‘洞庭波兮秋水急。’意重气迫而短于点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许浑《送韦明府南游》诗“水落洞庭波。”然措词虽简,而少损气魂,此非缩银法手也。”其“点化”的办法不外乎意与辞两端,一是翻意出新。“袁郊曰:‘后羿遍寻无觅处,不知天上却容奸。’矍宗吉曰:‘后羿空能残九日,不知月里却容私。’范、谢、瞿皆出祖袭,瞿有点化之妙。”前句措意平庸,但瞿宗吉把贬义的容奸“点化”为委婉“容私”,用射日的英雄豪迈与月宫的儿女情长对举,推陈出新,相映成趣,这是“因拙致工”。二是造语简妙。谢榛曾点窜太白《望香炉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作“飞泉漏河汉”。并自诩“约繁为简,乃方士缩银法也”。谢榛认为在“玩味之裒其精华”时,最忌蹈袭,但能翻意出新,造语简妙,便是自家物,就可以“点化而有余味”,这是“因繁为简”。这种“裒其精华”的“点窜”之法显然与江西诗派“点铁成金”的方法区别不大。
谢榛追求辞与意的和谐,主张“意到辞工”,“托物寓意,贵乎浑成”。他说:“凡立意措辞,欲其两工,殊不易得。辞有短长,意有小大,须构而坚,束而动,勿令辞拙意妨。意来如山,巍然置之河上,则断其源流而不能就辞;辞来如松,挺然植之盆中,窘其造物而不能发意。夫辞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辞长,或失之敷演。”意义是语言天然的目的,但文学写作中,语言技巧的表现力往往决定了意境的深浅和晦明。如《诗家直说》所言:“立意易,措辞难,然辞意相属而不离。若专乎意,或涉议论,而失于宋体,工乎辞或伤气格,而流于晚唐。”显然,意与辞相辅相成,相互为用,诗歌写作必须讲究辞与意的谐调和融通。对于谢榛来说,写诗如造物,要打造浑成的意境。意与辞是构成意境的两种要素,自身没有独立价值,其意义只有在通往意境的途径中才能浮现出来。谢榛对辞意之辨的一个创意是“不立意”。他说:“作诗不可执定一个意思,或此或彼,无适不可,待语、意两工乃定。《文心雕龙》说:‘诗有恒裁,思无定位。’此可见作诗不专于一意也。”“宋人谓作诗贵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岂先立许多意思,而后措辞哉!盖意随笔生,不假布置。”文学写作不宜先立意,应当“思无定位”,“意随笔生”。执定一个意思,则辞囿于意,举笔维艰,而牵强成章。谢榛说:“诗一句为主,落于某韵,意随字生,岂必先立意哉!杨仲弘所谓‘得句,意在其中’是也。”“借此为发兴之端,遂以尤韵择其当用者若干,则意随字生,便得如许好联,及错综成篇,工而能浑,气如贯珠,此作长律之法,久而自熟,无不立成。心中本无些子意思,率皆出于偶然,此不专于立意明矣。”既然辞、意两工殊不易得,何者才是文学写作的重心呢?谢榛主张不立意,主张意随字生,显然压缩了文学写作中主体精神的表现空间。
辞与意前后相因,因缘相生,是文学写作中相属连贯的过程,而写作的缘起在于“发兴之端”。谢榛说:“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人化也。”对于一般的写作过程来说,仍需以“一句为主”或“以韵为主”,依发兴之句所规定的韵律和意象,则意随字生,乃至错综成篇。因而,谢榛又有“辞前意”与“辞后意”的说法,他说:“今人作诗忽立许大意思,束之以句则窘辞不能达意,不能悉,譬如凿池贮青天,则所得不多,举杯收甘露,则被泽不广,此乃内出者有限,所谓辞前意也;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阅书醒心,忽然有得,意随笔生,而兴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虑所及,或因字得句,句由韵成,出乎天然,句意双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潺之声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荡之色盈目,此乃外来者无穷,所谓辞后意也。”“辞前意”是事先拟定的“命题作文”,“辞后意”是进入亢奋的写作境界中不断涌现的意境与灵感,但必须以韵发端,借重种种写作状态中涌现的意境与灵感才能达至“出乎天然”兴象玲珑的境地。谢榛认为,以韵为主,意随笔生乃是唐诗的创作特征,而宋诗“以意为主”的写作方式无疑坠入恶道。他说:“唐人或漫然成诗,自有含蓄托讽,此为辞前意。读者谓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唐人能够把辞前意和辞后意统一起来,辞意相属而不离;宋人则“必先命意”,因而“涉于理路,殊无思致”。谢榛的“不立意”说,主张融筑“浑成无迹”的语言来表情达意,营构一种“出乎天然”的浑沦诗境。
四,妙悟与比兴:追求“造乎浑沦”的诗境。
谢榛在讨论修辞与妙悟、比兴的关系时,仿佛是换了一种特别的方式重申辞与意的关系问题。他有所谓的“缩银法”和“剥皮法”。其《诗话》说:
成皋王傅易及子玄易问诗有缩银法何如?予因举李勋诗:“未有一夜梦,不归千里家。此联字繁辞拙,能为一句,缩银法也。”限以炷香,香及半玄,玄易曰:“归梦无虚夜”。香几尽,傅易曰:“夜夜乡山梦寐中”。予曰:“一速而简切,一迟而流畅。其悟如池中见月,清影可掬,若益之以勤,如大海息波。则天光无际。悟不可持,勤不可间,悟以见心,勤以尽力。此学诗之梯航,当循其所由而极其所至也。
章给事景南过余曰:“子尝云诗能剥皮,句法愈奇。何谓也。”……或兴高者,先得警策处,援笔立就,自能擅扬,如秋问偶遇园亭梨枣正熟,即摘取啖之,聊解饥渴,殊觉爽快人意;或有作,读之闷闷然,尚隔一间,如摘胡桃并栗,须三剥皮,乃得佳味。凡诗文有剥皮者,不经宿点窜,未见精工。欧阳永叔作《醉翁亭记》,亦用此法。祢正平《鹦鹉赋》走笔立成,脍炙千古,譬如丹柰有色有味,到口即佳,不假于剥皮也。
谢榛重视通过语言的锤炼来营构浑成的诗境,他说:“凡炼句妙在浑然,一字不工,乃造物之不完。”“美玉微瑕,未为全宝也。”“只字求精工,花鸟催之不厌,片言失轻重,鬼神忌之有因。”“苦思”是造境的写作基础。“新诗改罢自长吟”,此少陵苦思处。”“李献吉极苦思,诗垂成,如一二句弗工即弃之”。优秀的诗人多通过苦思锻炼,才渐入佳境,因而,“诗不厌改,贵乎精也。”
苦思与兴悟并重,是谢榛的诗学话语里显性的思想架构。他说:“夫才有迟速,作有难易,非谓能与不能尔。含毫改削而工,走笔天成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迟也每创出新意。迟则苦其心,速则纵其笔,若能处于迟速之间,有时妙而纯,有时工而浑,则无适而不可也。”又说:“走笔成诗,兴也;琢句入神,力也。句无定工,疵无定处,思得一字妥帖,则两疵复出,及中联惬意,或首或尾又相妨。万转心机,万成篇什。”从语言的锻炼到诗境的浑成之间,勤和悟是必由的途径。但苦思勤改只是诗歌写作普适的基础,兴与悟才是顿人诗境的向上一路。谢榛说:“能造奇语于众妙之中,非透悟弗能也。”思是尽人力而“琢句入神”,悟是天机顿发,“走笔天成”。唯有“透悟”,才能“造奇语”,获得超拔的诗歌境界。
“悟”是诗人超越语言的有限性通达无限诗意的梯航。谢榛说:“诗境由悟而入,愈人愈妙。法存乎仿佛,其迹不可捉,其影不可缚。寄声于寂,非扣而鸣,寓像于空,非写而见。不造大乘者,语之颠末,若矢射石,石而弗透也。沧海深有包含,青莲直无枝蔓。诗法禅机,悟同而道别,专者得之。”诗法与禅机,同需“由悟而入”,禅悟是超越语言的“生命直观”,而诗歌的妙悟是超越语言的“意境直观”。禅直指人心,可以与语言完全无关,但是诗歌写作中的妙悟通过语言却隐匿于语言之内,诗之意境永远栖息在语言之中。所谓诗法,只是写作过程中运用语言的技巧与法则,但是盛唐诗境无迹可求,必须借重“妙悟”的生命感觉来接近它。谢榛提出作诗有悟与不悟两种:“作诗有专用学问而堆垛者,或不用学问而匀净者,悟不悟之间耳。惟神会以定取舍,自趋大道,不涉歧路矣。”谢榛言妙悟,受到严羽的影响,指向盛唐诗歌兴家玲珑的意境。妙悟与熟读相辅相成。严羽说:“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谢榛也强调由熟读而“人乎浑沦”,浑沦是一种无物无我、至洁至寂的艺术感觉,由熟读之、歌咏之、玩味之而至于“浑沦”之境,便庶几接近于至洁至寂的艺术境地。这并非是严羽那种“一味妙悟”的“无材”说,而是“融材成悟”的化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