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3)
这附近没有灯笼,远处楼门的灯光,在这里看不清人的面貌。
但练武有成的人,这微弱的光线已够亮啦!可分辨出是一位剑眉虎目、身材魁梧的廿余岁年轻人,长衫内近腰处有物鼓起。
是剑靶,而且是杀人的利器,不是饰剑。
三个轿夫像是见了鬼,跳起来撒腿便跑。妖言惑众,这可是杀头充军的大灾祸,怎敢不跑?
李季玉也跑,一跳丈余,显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普通汉子,逃的速度有限。
年轻人跨出两步,便贴上他的背部,右手一伸,五指如钩抓他的右颈侧。
一抓落空,他恰好向前一蹦。
左手食中两指如枪,如影附形指向他的脊心。
点穴术,不可滥用的内家武技。后来武当正式开山立派,正式以内家作号召,点穴术加以发扬光大,拳剑正式与少林武功分庭抗礼,武技绝学广为流传,张大仙名正言顺成为一代旷世宗师。
李季玉像是背后长了眼,勃然大怒一扭腰倏然转身,金丝缠腕闪电似的刁住对方的手腕。
“去你娘的武当不肖混蛋!”他大骂。
一面骂,手上用了五成劲,扣牢对方的手腕一扭一抬一带,对方随势前冲,右手按上了对方的背心,顺势吐出。
骂声未落,年轻人已被推送出两丈外,像是向前跳跃,双脚赶不上推送的速度,砰一声仆倒在地向前滑。
不远处的屋角人影来势如鬼魅幻形,似乎影一动便近身了。
“不许行凶……”声到人到手到,喝声清脆悦耳。
是女人,用的是兰花指制穴术,点他的左期门穴,太快了,来不及闪避,只能封架。
叭一声脆响,他本能地抬手,来一记手挥五弦,掌背拍中女人的右小臂。
“咦!”女人硬被震出八尺外,吃惊地娇呼。
他贴地掠走,去势似流光,也像是用缩地术,一晃便滑失在五六丈外的街心人潮中。
“不可穷追,危险!”女人不但不追,而且阻止跳起追欲追的年轻人追赶。
满街都是嫖客,有些嫖客醉得脚下踉跄,怎么追?
“罢了,追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年轻人有自知之明,从善如流闻声止步:“在下周若愚,丢人现眼。可否能请教小姐贵姓芳名?”
“你是余老爷子余十舍的门人?”穿了男装长衫的年轻女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提出问题:“沈文度没练武。沈富老爷子的武功传婿不传子。我猜,你是替沈文度保镖的。令师余老爷子来了吗?”
“我不想和锦衣卫的人打交道,所以暗中跟来看看。”周若愚脸一红,好在夜间看不到窘态:“小姐跟何人来的?这里的确不宜小姐们出入呢!”
“我也是来看看的。哦!你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不认识,他语出不逊,因此……我去查他的根底,少陪。”话不投机,周若愚讪讪地告辞。
年轻人自尊心强烈,他一点也不愚。
“我也会去查。”女郎在他背后说。
沈富,指天下第一大富豪,也叫沈万三,或者沈秀,沈万三秀。为了捐款修建都城的一半,而且提前完工,惹火了朱元璋。
功高震主,财大也震主;要不是马皇后缓颊,朱元璋肯定会灭沈家满门:最后仅把他充军云南,也说是辽东,一南一北,无人得悉真象。
他确是半途遁走的,从此下落成谜。
家产已全被抄没,儿子沈文度,女婿余十舍,迁回故乡平江(苏州)。
他的弟弟沈贵,也叫沈万四,轻视财富,捐出财产后迁回平江故居,耕读传家,没受到牵连,子孙皆入仕途,孙儿沈汉、沈杰、沈玠,尤为出色。
沈万三被后人专奉为财神爷,这位大豪生死成谜。
他的儿子沈文度,妄图东山再起,与绝世人居纪纲交道,狼狈为奸,不但替绝世人屠敛财,更替绝世人屠搜求美貌的小少女,所获的美女与财宝,一人一半均分。苏杭一带的人,把沈文度恨入骨髓。两年后,与绝世人屠一起上了法场。
张大仙张三丰,有许多门人子弟,沈万三便是其中之一。朱元璋不杀沈万三,可能与张三丰有关,张三丰是大明开国三神仙之一,朱元璋想杀他也无能为力。
张三丰窝藏建文帝,永乐帝杀他的念头更殷切。目前奉命在天下各地搜杀张大仙的超等杀手,数量不少於五百名。
明里,却派了大臣胡荧与一众大臣太监,走遍天下去请张大仙,请张大仙回武当山享福。
更大量建造宫观,却把自己的金身,冒充真武大帝供奉在武当的金殿里。
永乐帝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其实是道衍和尚姚广孝出的夺江山妙主意。
三更将尽,春华院楼上,依然灯火映掩,各处雅室,隐约传出燕语莺声,笙歌悠扬。
芳华姑娘的香闺,在楼后端的角间。附近邻房的姑娘们,都是颇有名气的的红姑娘,不是雏妓,经常有熟悉的恩客留宿。
今晚她没有恩客留宿,先期已收了李季玉的缠头资,原订宴席在三更后撤筵,不留宿却付了夜度资。所以三更后夜已过半,不会有其他恩客再来留宿。
私营妓院的粉头,比公营的教坊稍自由些,年老色衰可以赎身,教坊的粉头至死方休。
绣房设备完善,云帐锦衾花团锦簇,满室幽香,壁上居然悬挂著名士人手笔所书的字画。
妆台上搁了三柱烛台,仅点后了一柱,房中光度减弱大半,而且唯一亮着的红烛结有烛花和烛泪,光度更朦胧了些。
烛影摇红,她稍显娇弱的身躯显得有点孤寂。
圆桌四周仅有两具锦礅,绣榻前的春凳,叠放著她卸下的华丽衫裙。身上,换穿了月白色的薄绸亵衣长裤,可隐约看到里面的小花水红色胸围子,颇为诱人。
玉指轻挑,三弦琴幽幽切切的音符流泻而出。
这种乐器与琵琶截然不同,用琵琶奏十面埋伏,可令听曲的知音热血奔腾,如用三弦弹奏,只能令人掉眼泪。
过脉悠然徐徐摇曳消逝,蓦地弦声一变,和弦的颤音有如暗潮初发,低徊的歌声,像来自地层下的某处角落。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长夜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是唐代诗人温飞卿的词“更漏子”。
这位绰号叫温钟馗的大师,是两大艳词大师之一;另一位就是柳三变。
两人都是有过人才华的倒楣鬼,所传世的诗词曲,青楼稍有才华的艳姬,都会唱这两位大师的作品,对诗仙诗圣李白杜甫,她们反而陌生。
罗帐后踱出一个朦胧的人影,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弦声袅袅消逝,低徊的歌声似乎仍在空间里萦。
“似乎他不会回来了。”这人的话也幽幽地,含有失望的意味。
是一位眉清目秀,五短身材,穿了青衫的少年郎,那双晶后的明眸,在幽暗烛光下,似乎幻发奇异的幽光。
“他本来就说好不在这里留宿的呀!公子爷偏不相信。”她小心翼翼地松弦,盈盈起立将三弦琴放置在橱架上,转身嫣然一笑:“公子爷如不嫌弃,可向曹妈妈交代一声。”
“你肯留我?”少年郎欣然走近拉住她的纤手,牵至锦礅坐下,颊旁竟然出现酒窝:
“你这香闺不错呢!”
“公子爷曾经看过多少曲院姑娘的香闺?”她俏巧地偎入少年郎怀中,抬起粉颊,纤手轻抚少年郎的面庞,媚笑如花:“你几岁了?”
两个锦礅是并置的,便於相偎相倚。少年郎不解风情,对美女投怀送抱不感兴趣。
“你坐好。”少年郎将她推开,按她坐正娇躯:“我不能久留,利用些少时间和你促膝清谈,请将这位叫李季玉的人,有关他的事告诉我。比方说,他的家世。”
“咦!公子爷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她想再次偎入少年郎怀中,却发现少年郎挽住她肩背的手,有一股怪异的力道,让她感到身躯像是僵化了。
“朋友有多种,岂能完全了解朋友的身世底细?说啦!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世,是吗?”
“公子爷错了。我这种身世的溷(音混)流落风尘女人,不会费心了解恩客的身世。我所知道的是,他是龙江关附近的工户或商户,一个颇有豪气的年轻人,和城内城外一些小有地位大爷有交情,在西关几家曲院有相好。但从没听说过他进出教坊六座楼,对面淡粉楼的人就不认识他。很可能是他觉得教坊的女人很可怜,於心不忍。”
“你也是他的相好?”少年郎盯著她另起话题。
“怎麽说呢?”她微笑沉思像在自问:“大多数时间,他专注地聆听我弹琴低唱,举动温柔似若有情,通常三更尽便洒脱地离去。今晚他说,要听的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说……”
“他喜欢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这种词,我们这一行的姐妹是不会唱的。西关曲院有六家,会唱这种词的姐妹,不会超出三个。”
“那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少年郎显然也是顾曲周郎:“你就是会唱的三人之一,他是你的知音。”
“但愿如此。公子爷既然是他的朋友,但你这种等候朋友的举动,委实令人莫测高深……”
“不瞒你说,我还弄不清他是不是我那位朋友。”
“那就更怪了,怎麽说?”
“我只是从他的衣著与身材,凭感觉认为他是我那位朋友。”
“面貌……”
“我没看清,所以想先看看他的举动,再和他打交道,希望他确是我那位朋友。”
“公子爷的话,我听不懂呢!”
“不懂就算了。总之,谢谢你的合作。”少年郎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金手镯塞入她手中,整衣而起:“也许,日后还得打扰你。”
“谢谢你啦!公子爷,我盼望你来……”
少年郎伸手拍拍她的粉颊,阻止她说话,微笑颔首走向室门。
门外突然传入急促的凌乱脚步声,和叫喊声拍门声。少年郎一怔,门外的人开始拍打这扇门了。
“开门开门,快!快!”门外的人嗓音像打雷,拍门声又响又急。
拉开门,三名大汉押著老鸨向门内冲,伸手推拨当门而立的少年郎。
“怎麽啦?”少年郎急闪在门侧,没让大汉的手沾脏。
“搜人!”大汉们一涌而入,三双怪眼向每一角落搜视,连床后床底也不放过,另一大汉甚至打开衣橱察看,气势汹汹。
芳华姑娘花容失色,倚在妆台旁发抖。
“可恶!你这麽一点点大,就来曲院风流,像话吗?”为首的大汉搜不到人,向少年人严词教训:“赶快滚回家,不要在这里现世找挨骂。”
“喂!你们搜甚麽人?”少年郎冲陆续出房的大汉背影问,并没因受到大汉嘲弄性的指责而生气。
“刺客。”走在最后的大汉说,并没回头瞧。
刺客,应该像头如巴斗的凶神恶煞,当然不会是弱不禁风的书生型少年郎,所以大汉们根本就忽视他。
脚步声急促,另几名大汉拥入另一端的走道,这三名大汉脚下一紧,奔向另一间绣房。
少年郎伸手拉入一位惊惶失措的仆妇,顺手掩上房门。
“刺客是甚麽人?”他柔声向仆妇问。
“我怎麽知道?”仆妇惊魂未定,仍在发抖:“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好多好多握刀带剑的老爷,有些甚至跳上屋顶,说是搜捕一个蒙面刺客。听说刺客是从淡粉楼逃出来的,打伤了好几位赴宴的老爷。”
“真是大快人心啊!淡粉楼今晚是那些军爷请客,是几个甚麽将军。可惜,不知那位刺客是甚麽人。”少年郎不怕犯忌,公然替刺客喝采,急急向房外走:“我得看看那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