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王家大宅自从李季玉出面骚扰之後,便有了周详的应变准备,警卫加强,实力雄厚,虽然受到突袭,仍然发挥了防卫的功能,死伤减至最低限。
在一个更次之内,锦衣卫一些官兵和密探的城内私宅,共有十八家受到攻击,有五家的火势波及邻舍。
全城骚动,人人自危。
三天、五天……天天晚上有人纵火、杀人、抢劫,苦主几乎全是锦衣卫官兵私宅的眷属。
治安人员昼夜奔忙,叫苦连天。禁卫军加强戒备巡逻,天一黑便彻底执行夜禁,疲於奔命怨声载道。
内情秘辛早就传开了,锦衣卫与镇抚司的人,成了指摘埋怨的对象,被公认是引起血腥纠纷的罪魁祸首,王千户更成了众矢之的。
这期间李季玉也同时进行骚扰,比起怨鬼那些强盗式的袭击,所造成的损失微弱多了,他打人伤人而不杀人,也不放火。
但所造成的恐怖感,威力似乎更大些,那些被打得头青面肿甚至成残的家属们,向他们的一家之主施压,哭哭啼啼怨天恨地,家中首先就鸡犬不宁,一家之主受到内外不同的压力,内外都不安全,勇气直线沉落。
大多数官兵,不敢再用大嗓门叫嚷捉李季玉千刀万剐了。
随时光的飞逝,情势在积极的防制中渐趋稳定。
誓死复仇强盗式的袭击,锐气随对方的有效反制而减弱,其中所损失的人手,难以获得补充,因此袭击的次数,过了高峰期便逐渐减少,声势也日渐减弱,最后三两天才发生一次,很少发生真正造成大伤害的袭击了。
结果,李季玉的骚扰显得日益严重。
匪徒的袭击限於夜晚,夜晚防备容易些。城中严格执行夜禁,发现匪徒的机会大得多。
李季玉的骚扰,是没有时间性的,白天打了就走效果更佳,往闹市一钻便消失在人潮中。
那些将爷们的家小,白天不敢上街。
连捍卫皇城宫城十二亲军卫的内眷们,也不敢在外走动,以免被认误是锦衣卫的眷属受到无妄之灾。
受害最深的是镇抚司密探们的眷属,被整治得灾情惨重。
三队密探的首领,把李季玉恨入骨髓,发誓要将他弄到手,集中全力侦查他的踪迹,加紧逼迫所有的城内外蛇鼠,威迫利诱卯足了全力。
这天傍晚时分,两队人马驰出聚宝门,四十余匹健马奋蹄飞驰,扬起滚滚尘埃。
驰入西南大道,蹄声如雷,健马以袭步急冲,里外也可以听到急骤的蹄声。
四里、五里……大安德门在望。
在外城十六门中,大安德门规模名列中等,但却是最美观的一座门,而且两侧有延伸里余的土城墙。
门内,是有百余户人家的安德村。
健马驰入村口,村中大乱,犬吠声大作,村民纷纷走避,引起极大的恐慌。
一队骑士穿镇抚司的军装,一队是打扮各异的密探。领队的人是密探三头头之一,第一 头头白无常常天禄,也是现职的百户。
这位密探被人称为冷血恶魔,绰号叫白无常,天生的少年白发,一双死鱼眼令人望了生畏,喜怒不现表情,京师人士谈起这个人,脸都会突然发青。
人马包围了村西北的三家土瓦屋。
白无常将坐骑交给随从,带了六名同伴,快速地踢开中间一家民宅的大门,把惊恐万状的宅中男女,驱至堂屋面壁跪下,由随后跟人的十名官兵搜查屋内各处。
八个宅中男女跪成一列,一个个脸无人色。
满天晚霞,堂屋内倒还明后,所有男女老少的面孔一览无遗,一眼便可看清身材面貌。
宅主人年约半百,已经是满面风霜的老病交侵可怜虫,浑身发抖似乎快要吓昏了。
两个二十余岁年轻人相当壮实,稍年长那位更是高大魁梧,显得人才一表,孔武有力。
搜查得相当彻底,毫无可疑事物抄出。
“你家寄住了一个叫李三的人,人在何处?”白无常命人拖过宅主人跪在厅中央,坐在长凳上开始盘问:“从实招来,不许撒谎。”
跪在最外侧的高大年轻人,抖得更厉害了。
“小……小的就是李……李三。”年轻人抬起头战栗著回话:“小的是三汊河镇四……四海荐头店的伙……伙计,请了几天假,来……来这里准备买……买田。小的本来是农……农户,早些年把田卖了做……做伙计谋……谋生,从……从没做……做过坏事,将……将爷开恩……”
不但求开恩,而且不住磕头,状极可怜。
“你就是李三?”白无常厉声问:“真名叫李季玉的江东门李三?”
“小的只……只叫李三,名也……也是三。三汊河镇不属江东门,属龙江关……”
“可恶!该死!”白无常口中说狠话,脸上的神情阴森冷漠丝毫不变。
“将爷开恩……小的……”李三磕头如捣蒜,嗓音大变像在嘶声叫号。
“去你的!”白无常一脚将李三踢得跌翻出丈外,口鼻血流如注:“通风报信的人事先没查明底细,该死!杨杰。”
“属下在。”一名大汉欠身应诺。
“明天把那两个痞棍抓来法办。”
“这……长上明鉴。”杨杰苦著脸说:“那些蠢货知道李季玉了得,怎敢出面进一步查证?如果把那两个蠢货打个半死,日后不会有人敢通风报信了。”
“回去再说。”“口无常冷森森地向外走。
来的密探中,大半认识李季玉,所以先前驱出宅中男女时,便知道这些男女中没有李季玉在内了。
捕风捉影,白跑了一趟,劳师动众毫无所得,回程时似乎健马都跑不动了,而且少了几匹马,可能疲劳掉队啦!
骑车与密探在出发离开聚宝门时,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密探的侦查网布得极广,消息极为灵通,大批人马紧急出动,自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村西北角有一座有两进小殿堂的龙王庙,有一个老庙祝管理香火。
早年庙中有几名道士,后来限制出家拆除其他寺庙,勒令僧道还俗或者合并,道士便失了踪,庙幸好不曾拆除。庙祝不是僧道,所以没被赶走。
天大旱或者闹水灾,才会有人到龙王庙拜祀,平时香火冷落,大白天也鬼打死人。
老庙祝视茫茫发苍苍,年老体衰苟延残喘。
上了年绝的人,通常睡得少,这位老庙祝却反常,天一黑就关门睡觉,由於耳背,晚间外面有何动静,也休想惊醒他老人家出房探视。
今晚亦不例外,老庙祝早就安歇了。
后殿供的是龙王,泥塑金身有模有样,左右廊的虾兵蟹将夜叉,一个比一个狰狞,白天连小顽童见了也害怕。
今晚长明灯多加了几条油芯,光度比平时亮三倍。
神案上法器被推至左侧,本来就没摆设有供品,代之而起的是荷叶盛的菜肴,一大葫芦酒,折竹板作箸,酒菜香扑鼻。
拜坛太矮,不能当凳坐。
李季玉高坐在神案右侧,可以监视大开的殿门。
殿门该是闭上的,但今晚却大开,让灯火外泄,其实长明灯的光度有限,殿中幽暗,阴森森鬼气冲天。
村老的传闻中,这座距村不足百步的龙王庙,闹鬼怪的传说甚多,白天连村中的顽童也很少前来游玩。
他踞坐在神案上,吃相相当不雅。
头上梳了懒人髻,穿宽大的青直裰,敞开胸襟露出壮实的胸膛,衣袖掳至肘上方,粗野、骠悍、不修边幅,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不干好事的打手帮闲,或者混世的豪客。
一大葫芦酒已喝掉大半,菜肴也所剩无几。
他满脸红光,大概已有五七分醉意。
有了五七分醉意的人,正是意气风发,或者牢骚待泄的时段,不识相的人最好不要招惹这种醉鬼,一句话不对头,就可能引发暴烈的反应。
领先踱入殿门的人,赫然是本来已经返城的白无常常百户,镇抚司三大密探头头排名第一的恶魔,举手投足皆可致人於死的高手。
随后进入的四个爪牙,两面抢出堵住了殿两侧。
完全堵死了他的活动空间,有如四面包围,除非他能钻入龙王爷的神座下小洞孔,变成老鼠溜走。
白无常阴森可怖的面孔,真像个传说中的鬼差白无常,狠盯着他的死鱼眼,这时却有了表情,凶光闪烁令人心胆俱寒。
醉鬼是不怕鬼的,他并没被吓得酒醒了一半。
“来两口。”他伸出酒葫芦,没有跳下神案打交道的意思:“徐沛高梁一锅头,这才是英雄酒。见者有份,有酒大家喝,别客气,来啦!”
“你认识我,是吗?”白无常的嗓音带有鬼气,毫无激怒的神色流露。
“那是当然。”他自己喝了一口酒:“五六天前,你那位大舅子胡三爷,被我打掉了四颗门牙,嘴巴肿得像猪嘴,他快好了吧?”
“我知道你一定躲在这附近。”“白无常有容人的海量,不提大舅子挨揍的事:“你躲藏的技巧,咱们逐渐摸透了,所以你所弄的虚虚实实手法,已经不灵光了。千户大人急於见你,我要带你去见他。”
“你算了吧!我可不想见他,他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要求,要我替他卖命。”他重重地放下酒葫芦,表示心中的不满:“我想通了,我要打出自己的旗号,开创自己的局面,京都该有我叱吒风云的一席地,为何要替抄我家的人做鹰犬?”
“你少做梦,你行吗?”白无常居然破例和他谈话,似是性情大变:“我答应在三天之内,发还你的栈号。要不了一年半载,保证你成为江东门的富豪。”
“去你的!”他不屑地跳下神案:“那家栈号,像一条吊住我脖子的刑索,不但栓住我的脖子,而且随时可以吊死我。你们只能对付那些有家累的大官小官名豪巨室,对付那些有家有业被父母妻儿栓死了的良民百姓。现在,你们奈何不了我。我李季玉在都城称豪少,结交三教九流城狐社鼠,用意就是慢慢扎稳根基,等羽毛丰满爪牙锐利,一旦风起云涌,就是我飞腾变化的时候了。”
“你的好梦似乎很美呢!”白无常嘲弄地说:“你知道任何梦都会醒吗?”
“你认为是梦,我认为是扬眉吐气的奋斗目标。”他从神案下拖出一把尺二长的手钩,钩背砰一声敲在神案上,菜肴乱跳:“现在,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了。千幻修罗专做大案,等候你们抄没陷害某些人,抄得大批财物时,动手从你们手中夺取。目下又出来一个京华女魅,将京都划为势力范围。怨鬼与水陆匪盗,则大张旗鼓向你们报复。机会来了,我乘机插上一脚向你们讨债。这期间我伤人打人并没杀人抢劫,以后可就无法保证了。你那位大舅子非常幸运,仅掉了四颗门牙;以后,掉甚么就不知道了,很可能会掉脑袋呢!白无常,你们走。今晚我心情好,酒足菜饱写意得很,不想和你计较,下半夜我还得爬城去找几位教坊粉头快活呢!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