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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第 一 章 (3)

“你是说钱?”小女孩的话带有讽刺味:“你的钱留著吧!”

“有甚么不对吗?”他提高嗓音:“我的钱也许有点不乾不净,但绝无意扮豪少,更无意市恩博虚名,我不是甚么仗义疏财,大仁大义的英雄豪杰。”

他一气,扭头便走。

“我姓刘。”小女孩在他身后说。

他一怔,站住了。

“姓刘?”他思索片刻,徐徐转身:“乾罡坤极大真力,雨打残花十二散手。”

“咦!你……”

“到房里去。”他放低声音:“隔墙有耳。我先看看令尊。”

“你……你像是知道我刘家……”小女孩也放低声音。

“拚命三郎刘超,是你甚么人?”他走近低声问。

“是我堂哥。”女孩以手掩面,嗓音变了:“他在雨花台被剐的那一年,我才三岁。堂伯与堂叔全家蒙难,忠血成河,幸好那时我家在故乡,与堂伯堂叔少有往来,总算没受到株连,但不得不举家远走他方,防患于未然。”

“那时,我十一岁,在法场旁观,是被强迫前往看行刑的。令堂兄本来是被斩决,临刑仰天长啸,刑具绳索寸裂,夺刽刀冲刽子手刀阵,连劈廿余名冲向刑官公案,力尽重创才被凌迟的。我是成千上万目击者之一,他那时才十五岁,表现比左佥都御史景清景大人更英烈。

走,见了令尊再说。”

“那不是家父,是前刑部主事罗大人的夫人和爱女。”小女孩傍著他向房门走:“罗主事官虽小,誓死不降,全家男丁尽灭,女的发功臣家为奴。罗夫人那时年近四十,所以没发送教坊司为娼。罗小姐当时年仅周岁尚未断奶,随母发给王狗官家为奴婢。”

“咦!发功臣家为奴,仅限武职功臣人员。王狗官是文宫,怎将罪臣女眷配发为奴?”

“都是绝世人屠在玩法。绝世人屠纪纲,当时已是锦衣卫指挥使,只手遮天,谁管得着他呀!”

建文逊国,永乐大帝夺得乃弟的江山,大杀先朝遗臣,聚宝门雨花台刑场,每天屠杀三千名以上男女,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先后用各种残忍死刑,杀掉将近十万名男女臣下,比他老爹朱洪武所杀的卅余万名男女,数量上稍少些而已。但朱洪武从洪武六年,杀至洪武廿二年,而永乐大帝,在一年中便杀了十几万。

最奇怪的现象是:文官踊跃殉难赴死,武官几乎大部分屈膝投降。方孝孺十族被诛,仅他一族便被杀了八百七十三人。文官尽忠,武官怕死,实在怪异。

绝世人屠纪纲是当时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天下震栗的刽子手头头,所以绰号叫绝世人屠。

现在,他仍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倾天下,十二年来,仍在陆陆续续抄官员与各地富户的家,仍在不断杀人。所豢养的一群江湖妖魔鬼怪,穷凶极恶惨无人道。

京师除了永乐皇帝之外,任何人提起这屠夫,都会半夜做恶梦,连皇亲国戚也下例外,把他恨入骨髓。

“牵涉到绝世人屠,那就会永无天日了。”他叹了一口气,表示万般的无奈,“等我了解经过之後,再作日後的打算。”

三个老少女人走在一起逃亡,不扮男装将寸步难行。

不管扮甚么人,冒充甚么身分,同样寸步难行。

户口与行旅的管制极为严苛,在外地走动有如走在黄泉路上,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引导,死路一条。

小女孩其实不小了,即将二八芳华,事实上身材相当高,仅比李季玉矮一个头而已。小小年纪,已经在江湖闯荡了三个年头。她如果是普通女人,在江湖浪迹,存活率是有限的,幸好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在京师,或者在天下各地,提起一个姓刘,芳名叫晓荑的二八芳华小姑娘,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是人是鬼。但提起拚命三郎刘超,可就如雷贯耳名动天下了。

十二年前燕兵攻入京师,燕王登上皇帝宝座,接著是大开杀戒,聚宝门外的雨花台,第二次成为天下人同声为之一哭的大屠场。

想想看,每天在那巴掌大的刑场,处决几十、几百、几千个哭声震天的男女,被处决的人有发白如银的老翁,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弱女,那惨绝人寰的光景,几如处身屠宰场,看的人怎受得了?

被强迫前往观看行刑的京师人,有些人吓死了,有些人发了疯,有些人一生都活在恶梦里。前後四十年,两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京师的百姓,胆都被吓破了,或者麻木了。

尸体一车一车拉往山后掩埋,一桶桶碎骨肉埋入沟渠内。

凌迟,是一寸寸一块块割肉拆骨的;剥皮也得用桶装皮;分尸也是成块的,所以得用桶用袋装。

唯一空前绝后的刑场反抗事件,就出现在雨花台刑场,轰动天下,震撼了麻木的人心,那就是拚命三郎刘超血战雨花台刑场的事件。

十五岁的刘超,仰天长啸挣碎五木及体、铁链加身的刑具,勇夺刽刀大闹法场,刀劈出身燕山三护卫的刽子手廿余名,在上千名甲士刽子手的围攻下,力尽重伤被擒。永乐皇帝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杀人狂,暴怒之下,千刀万剐碎裂了他。

他老爹刘固,叔父刘国,祖母袁氏,两家男女老少,已在他就刑之前便斩决了。

他老爹刘固,只是一个任职山东青州的教谕,那根本不算是官,只能管青州学舍内的二三十个学生。

建文元年,就已经因为老母袁氏上了年纪,告老乞归。没料到数有前定,在数者难逃,被尊称千秋英烈的左都御史景清,把他召来京师做私人秘书。

景御史行刺永乐帝失败,被剥皮悬刍挂在长安门示众,剁碎骨肉。

第二天,永乐帝驾经长安门,皮刍的绳索断落,皮人直扑永乐车驾。永乐帝嚇得怒火冲天,烧了皮人,以后经常做恶梦,梦见景清找他索命。结果,永乐抄了景清九族,这就是“瓜蔓抄”的由来。

刘固一家也受到株连,合家被杀,出了空前绝后的大闹法场事件,轰动天下。

其实并非绝后,六年后(永乐十八年),山东佛母唐赛儿白莲会造反,旋起旋没。唐佛母在法场,重新演出大闹法场,崩碎刑具刀枪不入的事件。

不同的是,唐佛母不在法场杀刽子手,而在还押时破牢裸身白昼飞升出困,从此浪迹天涯,下落成历史悬案。

晓荑一家老少,在缇骑到达捉拿之前,便已闻风远扬,从此浪迹江湖,在茫茫人海中找去路。

刘家的长辈自从蒙人入主中原之后,便精研武技成就裴然。元末群雄并起,曾经有子弟参加刘福通香军旗下,战功彪炳,极为出色。

刘固的祖父刘宏,在龙凤四年率香军攻破汴梁(开封)时阵亡,刘家子弟才正式退出逐鹿中原的杀戮战场。之后便弃武就文,但家传武技并没有抛弃。

拚命三郎刘超,在雨花台刑场震古铄今的惊世表现,说明刘家子弟的武功,也可用惊世二字来形容。那时,刘超仅是十五岁的少年。

晓荑姑娘今年也是十五岁,乾罡坤极大真力的火候,已经突破六七成境界,难怪敢独自在鬼蜮江湖闯荡。

罗夫人母女住一间房,晓荑姑娘在邻房住宿,当李季玉与店伙打交道时,她就在门缝内留意动静,对李季玉起疑,因此大胆入室求证。

罗夫人母女被院中的激斗所惊,吓得母女俩躲在床上被窝内发抖。晓荑姑娘引李季玉见过罗夫人母女后,领李季玉至自己房中挑灯恳谈。

通名寒喧毕,姑娘将罗夫人母女的处境概略地说出。

“罗夫人在王家做灶下婢,恍眼十一个年头,女儿翠香也十二岁了。早些天,王狗官在后花园看见翠香在蒔花,立即传下话,要将翠香调到书房伺候。”姑娘的话锋转入正题,“那老甲鱼的大宅中,仆妇使女真有上百之多,有些女人一年也难得见过他一次,他那栋私室从不许内宅的男女接近。里面的漂亮女人,都是从外面用手段弄来的,进来或打发走,大宅的人都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这是说,进了他的私室,生死便无人知悉了。一月前,飞天鼠许奎伙同三名结义兄弟潜入王家作案。李兄,你知道飞天鼠许奎的底细吗?”

“听说过这号人物,但从未谋面。”李季玉坦然说:“江湖乾坤七盗鼠,飞天鼠排名第二,作案地区自江左至徐州一带,偶或也到扬州高邮猎食。这人很有骨气,神出鬼没盗亦有道。王狗官的大宅被他光顾,肯定会破财,打手护院虽多,绝对奈何不了这位神盗。”

“老甲鱼那天晚上,在书房强暴翠香,惹火了飞天鼠,打破不伤事主的行规,震毁了老甲鱼的督脉,不但救出翠香,也把罗夫人背出王家。老甲鱼成了废人,出动了所有的打手护院,以重金另请了不少妖魔鬼怪,兵分五路誓将罗夫人母女夺回化骨扬灰。

飞天鼠照顾母女俩十分不便,等于是被缚住了手脚,在寿州便被一群人追及。恰好我在寿州与朋友小聚,答应替他带走罗夫人母女,让他吸引追兵追向颍州,我带罗夫人母女南下,到湖广找地方安顿她们。

没料到在这里,罗夫人惊吓过度病倒了。我耽心有人追来,所以小心严防意外,听到你向店伙问及我们的事,我必须侦查你的底细。也许是我白耽心,应该不会有人查出我们的行踪去向。”

李季玉是个好听众,静静地听姑娘娓娓道来,一面听一面沉思,呼出一口长气摇头苦笑。

他想起七煞妖巫那些人,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但愿如此。”他不便凭猜测说出七煞妖巫那些人的事,也不想吓唬晓荑,话说得含蓄:

“飞天鼠非常精明,也许能将追捕的人有效地引走。你知道追及飞天鼠的人,是那些牛鬼蛇神吗?”

“不知道,反正一定非常厉害。飞天鼠结义三兄弟,仅和一个人交手,黑夜中也占不了上风,反而有一位兄弟受伤,要不是我恰好碰上,带他们躲入一处仓房中,必定难以脱身。

当时我也没有看清那个人,只看到淡淡的灰影,速度惊人,轻功高明极了。”

“哦!你们在何处扮男装的?”

“在寿州接手之后就改装的。”姑娘并没留意他话中的含意,以为他是想了解经过而已。

“救人须救彻。”他心中有数,不便说明。追踪的人一旦失去猎物的踪迹,当然会另找可疑的线索,改装很难脱出追踪者的掌握。不想多问,立即转变话锋:“你对罗夫人母女有何打算?”

“我在江湖闯荡了两三年,认识了一些朋友,到湖广之后,请云梦双杰照料,替她们另换身分安身立命。”姑娘还真有江湖行道者的气势,不但与飞天鼠这种人物结交,也和大豪云梦双杰有往来。

云梦双杰是湖广地区的一方之豪,声誉甚隆的江湖仁义大爷。

“从这里穿越潜山山区,罗夫人母女胜任吗?”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改走舒城,南趋大江乘船。我替你们阻挡追兵,掩护你们远走高飞。”

“那就谢谢你啦!”姑娘欣然道谢:“李兄,恕我冒昧,你知道我刘家的武功根底,对江湖熟悉,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吗?”

江湖道,包括的范围甚广,上九流下九流,得看所从事的行业区分。在性质上,黑道、白道、侠义道、邪魔外道,界限其实并不鲜明,随时皆可能改门换道。

官方的管制虽则严峻苛刻,但仍有严重的疏漏,原因很简单,人必须活下去,想普天下的人规规矩矩活下去势不可能,因为人有智愚,混口食的才能各有不同。人的欲望也各有千秋,所用的手段也就千奇百怪。

一般说来,手段不正当的行业,皆可列为江湖道上的朋友,认同上因人而易,看法各有不同,经常混淆不清。

官方也将人分为五等(元朝分为三等),但也不是世世相传的,可因时因地因事而改变身分。

当然也有例外,朱元璋恨透了某些人,比方说陈友谅的部属九姓渔户、惰平、丐户、蜑户,这些人是严格规定,永世不许翻身的,皇朝的更代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身分地位。

“就算是吧!”他不作肯定答覆:“所以,我对武功武技派流,涉猎颇广。令堂兄在雨花台英烈就义时,我是被迫前往观刑的市民之一。家师当时也在,所以知道你们刘家的武功传承。

依我的猜测,燕山三护卫的精锐,是永乐帝的心腹死士,在道衍和尚姚少师所策划的飞龙在天大计中,威震天下的飞龙秘谍内,主干就是燕山三护卫的人。当时刑场的警卫,有一半是三护卫的甲士,他们很可能认出令堂兄的脉络。所以,你的处境并不妙。

目下飞龙秘谍的人,仍然遍布天下。锦衣卫在天下各地,共建立了十四座镇抚司公开的衙门,秘窟还不知有多少,仍在捉拿反对当朝的所谓余孽。你最好小心,不要暴露身分。你们暂且定下心养病,我会在暗中照应,该走时我会告诉你。记住,兵刃暗器不可离身。”

“哦!你是说……”

“小心为上,对不对?夜已深,好好歇息。白天,不要和我打招呼。”

不等姑娘提出疑问,他告辞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