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问她:"依你说,你是去定了?"
袭人道:"去定了。"
明明她是不肯走,为什么非要说自己去定了?
袭人是从小儿就陪着宝玉长大的,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穿衣裳鞋袜,陪他吃,陪他睡,给他端茶递水。从小宝玉这孩子又淘气,又贪玩儿,又爱花钱,又不爱惜东西。要按说,这些都是小事,富贵公子没一个不带这毛病的。
戊戌变法后,端王载漪把他儿子向慈禧举荐进宫,当了大阿哥。这孩子说傻不傻,绝顶聪明,唱起戏来学谁像谁,再精巧的玩具也能拆能卸又能装起来。说聪明又傻得不透气,人情世故一点不通,一不如意就对天长嚎,谁哄也不听。慈禧带着他一块儿西逃,路上养蝈蝈,抓兔子,还养两条板凳狗,透着不成器,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出了宫,把老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后来眼瞎家穷,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
你看,富家少爷,不是这样毛病,就是那样毛病,看起来还是这种不成器的毛病居多。宝玉也并不是曹雪芹说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不过,有些毛病却是让贾宝玉申请了专利。
比如爱说傻话。什么"各得各人的眼泪"呀,什么"女儿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呀,一高兴起来就说个没完,在他是至情至性,在别人听起来疯疯傻傻,不像大家公子。
比如调脂弄粉。男孩子生来爱刀爱枪,征战杀伐,这是正常,没见过这样婆婆妈妈,整天泡在女孩儿堆里的。黛玉和胭脂膏子,他也要一起制,谁嘴上擦了胭脂,他也要猴上身来吃,看见女孩子穿红衣裳就眼发直,迈不开步子,只恨不得把人家也搜罗来,自己身边围一圈美女---这已经不是像不像大家公子的问题了,干脆就不像个男人的样子。
最要命的是不肯读书。这虽然不是他的专利,却是他最致命的缺陷。读书是上进之阶,虽然贾家是公侯之家,但是公侯之位也不是老让你们家世袭呀,所以贾政就是读书出身。到了宝玉,更该是由读书出身,将来做官,光耀门楣。偏偏这个呆公子喜欢诗,喜欢词,喜欢读课外小说,就是不爱好好上学。
可是,这关你袭人什么事?她会说,我也是贾家一分子,宝玉有出息,也是我当丫环的光荣。
所以说,袭人是一头高尚的驴。不但高尚,而且聪明。有人说她狡猾,我倒感动于她的"痴"。
她用的这一手,其实是哄孩子常用的招数,虽然俗,却极管用:"你听话不听话?不听话我可走了啊!我走了!"于是小孩子抱住她的腿哇哇大哭:"我听话,我听话……"于是大人就一二三地罗列起来:第一你要好好学习;第二不许淘气;第三不能光吃方便面汉堡包,要多吃青菜多吃饭。
看宝玉泪痕满面,袭人说我说几件事,你若是依了我,刀搁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历来无论男女,若动心机,多是为自己。袭人开出的这几个条件却没一个是为她自己,全是为的要把宝玉规引入她自认为的"正道"上去。
第一,别再说傻话。第二,做出个爱读书的样子,哄哄你爹。有人痛批袭人虚伪,不是真劝他努力上进,分明是挖贾府的墙角。这可冤枉了这个姑娘。她一是心疼宝玉老是因为不爱读书挨贾政打,一是体谅贾政望子成龙的心。她明知道宝玉是个劝不过来的人,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折衷的办法来,维持父子间的和平。第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爱红的毛病儿。
口袋张好,宝玉真乖,一头就往里钻,一声声地"都改,都改"。
目的达到,皆大欢喜。
宝玉毕竟是个呆公子,若是他肯站在袭人的地位上想一想,就知道她一定不肯出去。第一,吃穿和主子一样,鸡鸭鱼肉也吃,绫罗绸缎也穿,出了这个门,哪还能找得着这么好的福利待遇?第二,这个屋里除了宝玉就数自己大,连宝玉都叫她一声"袭人姐姐",小丫头片子们不用说,赶着巴结,咱还不希罕答理她们哩!在怡红院里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呆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出去?第三,宝玉待得又好,将来也弄个姨太太当当,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美事儿?再往后想想呢?宝玉当了官,那可就是官儿的姨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