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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大风庄迷雾 (1)

第四十一章 大风庄迷雾 (1)

大明正德十年六月,夏秋之交。

赣南赣州府,赣南第一大城。

赣州府,是江西南部的咽喉要冲。宋朝王安石虔州学记上记载道:地广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交广闽越,铜盐之贮所。出人同朝的赵扑在奏议上称:当二郡之冲,由南来者,必自此易舟而北。同朝的洪迈也在奏表上称:接瓯闽百越之区,介溪谷万山之阻。

有关民风的记载,宋朝的周必大奏称:其人劲悍习武,特异他郡。

同朝的葛无德奏议称:风俗儒良秀美,然地广人稠,大抵嗜勇而好斗,轻生而忘死。根据前朝名臣的看法,赣州的人嗜勇好斗,轻生忘死,该是相当客观的批评。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风山庄,其实不在府城附近,在信丰县西十五里谷山。那是一座黑道人物引以为荣,白道朋友感到头痛,浪子亡命以之为家的山庄。

谷山,因位于谷水旁而得名。山周围数十里,其高插天,雄踞一邑,上有人形石、育龙池、芜蓉,岩等名胜。当地人夸张地说:山高一千五百丈,不通行人。

大风山庄在主峰的西南五里地,北面是英蓉岩,乳泉百例,满山苍翠,幽静可爱,山庄就在草木葱翠山岩苍劲中。其实这里没有大风,大风的庄名,出自汉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今云飞扬,威加宇内今归故乡,安得猛士今守四方。由庄名的含义,可以测知山庄主人的抱负。

可是,主人只知歌词的豪放含义,却忽略了歌的背景与旋律。这首歌,是刘邦扫灭群雄完成帝业,定都关中后返回故乡沛县,与族中父老子弟欢聚,酒酿耳热,即席亲自击筑而歌,令一百二十名小儿唱和,歌声充满感慨,悲怆凄凉的旋律至为感人。据说,刘邦随歌起舞,慷慨伤怀,不禁泣下数行,所以向父老说:飞鸟恋旧林,游子悲故乡。

不知大风山庄的主人,是否也了解其中含义?刘邦作此歌时,已经是统一天下,杀尽守四方的功狗,进入桑榆晚景日薄崦嵫的老境,返回关中帝京,不久便死了。

大风山庄距信丰城约二十里,往来十分方便。信车距府城全程一百七十里,脚程快的人一天便可赴到。赣江水涨,乘船则一天可达,但平时不论水陆,皆需时两天。任何江湖人进入情丰地境,他的行踪便很难保守秘密,这表示大风山庄眼线四布,想秘密混入打大风山庄的主意,极为困难。

大府城,那是大风山庄与外界接触的第一线,许多行业店铺,皆与大风山庄有关,上自乡绅巨富,下至贩夫走卒,皆可能是大风山庄的人。

大风山庄的庄主是谁?只有少数亲信知道,目下管事的是副庄主多臂熊丘万里,和名义上的大总管方整。

大风山庄平时人数不多,经济来源不致引起外人的怀疑,他们的人在士农工商中正正当当谋生,庄附近任凭外人游览,除了江湖人,谁也不知这儿是黑道人物的连络站和江湖流浪 者之家。

大风山庄不会吃人,不会喝血,但却不容许外人侵犯。江湖上流传着该山庄的一条不成文规矩,必须遵守。那就是进入情丰的同道,必须向眼线表明身份,不然概不负责阁下的安全。

目前,江西各地盗贼如毛,为首的几名巨盗,大多与宁王窟濠有所勾结,赣南尤其闹得凶,朝廷震动。邻省汀漳等府,也是盗贼峰起。

江西不产盐,盐皆来自外地。赣中衰州、临川、吉安等地,食用所谓淮盐。赣南的赣州、南安等地,食用广盐。淮盐不上赣州,江水多险,上航不便。广盐在边境一带经常闹贼,道路时断盐运不济。所以赣南一带,长期乏盐。赣州是盐的集散地,原设有税厂,但至去年加以撤消,因为盐贩皆成为私盐贩子,谁也不肯向税厂缴税。这一来,税厂撤消,等于是承认盐运已断,盐的来源已绝,私盐贩子发财了,盐价直线上升,一日三跳。这种现象直至三年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阳明先生王守仁巡抚赣南汀漳等处,剿平各地大盗,方量行建厂打通盐运,赣南的人方获得足量的盐食用。

运私盐,这是大风山庄的经济主要来源。他们垄断了盐运,与盗匪勾结,不许把水流人外人田,这就难怪盐价何以始终踞高不下,平民百姓叫苦连天了。

大风山庄控制盐运,勾结匪盗,培植奸宄,掩护亡命,无一不是犯法的勾当,但局外人不明内情,仅风闻那是一座江湖人的逃荣神秘山庆而已。组织十分严密,派人分司各事,中上阶层皆采单线指挥,各负其责,各自发展,有问题则另有专人负责解决。但有利必有害,彼此之间,难免摸不清底细,时起冲突,也牵涉意气之争。长处是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可保守秘密。

各行业的负责人,如无座召秘令,不许擅自返回山庄,消息往来皆另派有专人负责,所以山庄平时极少有人往来,总之,这是一个组织严密,人才济济,实力雄厚,野心勃勃,极具威胁性的神秘集团,是江湖人心向往之,颇具诱惑力的处所。

六月盛暑,一个风尘仆仆,来自福建汀州府的旅客,踏着夕阳余晖,渡过丁关东桥,走向东津门。

还有半个时辰关闭城门,因此城门口行人不绝,但大多数是返城的人,出城的民众,定是城郊附近的居民。

赣州府城周十三里,原有十三座城门,目下塞了七座,还有六座城门出入。该城的官吏上自知府大人,下至守城兵勇,似乎对金银很感兴趣,对公务提不起劲。大大的东津门,已到了黄昏将近闭门时间,城门口竟然不见把门的人了,更不见兵勇的踪迹,自然没有人盘查奸宄,门禁松弛,一至于此。

城门洞两侧的公示栏,照例张贴着府大人的劝民勤耕守法的布告,张贴着通缉人犯逃丁的榜文图影。

捉拿艾文慈的榜文仍在,字迹模糊难辨,图形却早就失了踪。岁月悠悠,三年,谁也不再记忆通缉犯中是否有艾文慈其人了。

他,正是文文慈。但他的身份证明路引上,姓名是文英,福建福州府闽县洪塘村人氏,至赣州访友。平时他说官话,万一遇上福建人,他的福州话几乎可以乱真,在福州住了四个月,为了生存,他必需学会当地的语言,不然便活不下去了。

穿一袭揭衫,背着包裹,胁挂旧革囊,手拉一根竹枚,青帕包头,风尘掩不住他英俊的脸容,贱人之衣褐衫,也盖不住他雄壮如狮的结实身材,整个人充溢着蓬勃的生气与豪迈爽朗的性情。

他本能地扫了那些榜文一眼,从容入城。

城东城北与城西,俱是商业区,店铺林立,市面繁荣。城外江边船舶连糟,小舟穿梭往来,城北章贡两水合流处折梅亭旁,旧税司已经拆除,四年前改建了一座赣关,税课司便设在关内。关对面江北岸,是四大镇之一的合江镇,船夫与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亡命和浪子,不愿进城找麻烦,干脆到合江镇找快活。因此,合江镇成了四大镇之首,亡命流浪与江湖客,替合江镇带来了畸形的繁荣。四大镇是城东长兴乡的平固市、大由乡的七里市、城西的章永乡杨梅渡,与及两江合流的合江镇,而以合江最繁华,是冒险家与寻梦容的乐园。

合江镇是水旱码头,天下间哪一座水旱码头不是是非之地?

次日一早,他施施然到了合江镇。

江湖之人所以称为江湖人,因为他们具有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具有适合环境的挣扎能耐,有一双多见的眼,一双多闻的耳朵,和一张善探消息的嘴与嗅得到危险及嗅得到猎物的猪犬鼻,也须有一双快腿逃避灾祸与抢夺猎物,为了争生存,当然得具备这些条件。如果有一样差劲,可能便因此而送掉性命。

事先,他已将赣州的形势打听清楚,有备而来,方敢现身闯入府城。

但对大风山庄的真正底细,他尚未摸清,得费不少工夫,慢慢来。

沿江一带是码头,四五十艘船,人群忙碌,旅客脚夫与上下货的伙计乱糟糟。镇北街尾左是至吉安的官道,右是赣江。栅门内是石仙庙,供奉着死后为神的秦朝人石固。庙前的广场甚大,乡人的集市设在!”

场,称为赶庙市,三面有各色店铺,百货惧备。这是镇中的两大繁华区:庙市、码头。

他在各处走了一困,仔细察看市况与形势,直至傍晚,方离开这座最复杂最多是非的市镇,对该镇龙蛇混杂的情报已有了深切的了解。

一连十天,他对赣州作了深入而彻底的调查,接着该是策定行动的计划了。

大风山庄既然是亡命浪子黑道人物的逃薮,可想而知,活动范围决不限于赣州一地,庄名出于大风歌,志在雄霸天下的意由极为明显。能与群盗通声气,而群盗又暗中与宁王勾 结,宁王反迹已露,正加紧备战,把这些关系详加分析,便可一目了然啦!

朝代的兴替,大明江山的兴衰,与他无关,他自己本就是大明皇朝的叛徒。但在他的心目中认为不管谁统治天下,天下的百姓决不能惨遭荼毒,决不能像他一样家破人亡被屠杀被奴役,如有这种情形发生,他得设法阻止。

他这次前来赣州,志在看看大风山庄的动静,其次是找红娘子杨寡妇。他对找当年匪首报仇的念头,不如往昔殷切热烈,甚至已淡薄得将近古井无波的境地了。经过在山东歼仇,浙江巧遇真安僧的事,他的心冷下来了,当年山东响马举事,确也有不得不兴的的苦衷,只因为良莠不齐,在打天下这段期间,难免发生许许多多大怒人怨的惨事。而这些一度叱咤风云的人,所受到的报应也够惨的。刘家兄弟死亡殆尽,杨家只剩下一个声名狼藉的杨寡妇亡命天涯,赵家也只有名亡实存的赵疯子,目下在山中出家苦修逃世。荆心自问,他该向谁报仇?响马贼攻揭林树并未得逞,屠杀福林村鸡犬不留的是江彬****纵兵屠杀,迁怒于响马贼是不是有失公允?

那么,江彬是他必欲得之的人了,但这****是当朝宠臣,目下正伴待君侧,引锈正德皇帝冶游,车驾往来于大同宣府,微服游幸刮财物索女人,行止起居四周锦卫如云,十里之内不许有身怀寸铁的人接近,要找****报仇,难比登天。

至于日后找到红娘子后,到底有何打算,他无法决定。当从宇内双仙口中挖出红娘子的下落时,他确是兴奋而激动,报仇之念一度不可遏止,但半年来的逃亡、奔波、隐居,他报仇的意念又淡下来了。

前来大风山庄探动静的另一原因,便是希望摆脱岳家兄弟的追缉,他对逃亡、被追杀、被迫害的事感到不耐,如果大风山庄那些黑道人物是讲道义的英雄,藏身在山庄附近暂避风头也不是坏事,只要这些人行事合乎江湖道义,隐身在旁料亦无妨。

他到底是局外人,孤家寡人一个,调查只能深入表面,而无法直捣核心,有些人间接受在大风山庄指挥数载,仍不知自己在为大风山庄卖命,他以十天工夫从表面上调查,所知自然有限。不过,以他的聪明与及江湖经验来比较,他所获的消息已较任何一个老江湖所知为多。

赣南山高水险,民风骠悍而保守,大都市的排外性虽不太显著,但仍然在某些场合壁垒分明,他对语言有天才,对各地的方言学习进境神速,在进入江西之前他已有所准备,这时已可派上用场了。

要混身山庄并非难事,按江湖规矩,只消将真姓名与所犯的案说出,直接投贴拜在,便可受到款待。但这种方式并不尽善,原因是山窿的人,常会以所犯的案大小而待遇有所差别,像造反下五门贱贼、犯了江湖戒律的恶盗、采花好杀的歹徒等等,山庄是决不许可这种 人上门的,上门也只有自讨没趣。以他的身份来说,即使未列入造反之列,也只能做几天宾客,打发些盘缠走路面已,他仅算是一个江湖无名小卒,不会受到那些成名人物的重视,走一趟看别人的脸色,到底不是滋味。

他不走这条路,他要开辟一条自认为妥善的道路,确也有点自不量力。同时,他并不希望真的投身山庄托庇,受人指使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在未完全模清对方的底细前,他不能冒然决定自己的去留,如果这些人是为非作歹之徒,他不但不屑接近,甚至可能挺身而出锄除不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