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隆冬时节,严寒彻骨,满天飞瑞,大地一片银色世界。
大官道中积雪三尺,行旅几乎绝迹,天地白茫茫,雪花一阵阵向下飘。这纷扰的莽莽红尘世界,这期间纷扰似乎完全静止了,唯一活的事物,是飘舞的雪花。
申牌以後,官道中行旅逐渐绝迹。敢於行走赶路的旅客要冒冻死在道上的凶险,一出意外力竭气衰,倒下去片刻便会被雪花所掩盖,深埋在不断飘落的浮雪下。
冬季随气温与罡风的强烈度,以及云层浓淡厚薄的不同,会降下不同的雪花。一旦飘起飞絮状的鹅毛瑞雪,便表示这一段风雪期即将终止,气温渐升,即将可以看到冬日罕见的阳光了。
大官道西面不足两里,便是平地耸起极为壮观的河堤。大漕河(大运河)挑河的河工们,皆已收工歇息,因此河堤的牛腰粗大柳树下,看不到人影,仅可看到堆积如山的土石竹木等等构工材料。
大漕河自淮安府至扬州府一段数百里河面,每三两年自秋末冬初开始疏浚,出动百万民丁挑河,届时漕河断航,往来南北的旅客只能走陆路,穿州过县辛苦两条腿,不可能安逸地乘船往来享福啦!
大风雪期间,假使错过宿头,情况是颇为严重的。年关岁暮,邻近官道的村落,通常不接纳旅客投宿以免招灾,闭上村栅不加理睬,旅客就会有挨冻受饥的大麻烦。
四位不怕风雪的旅客,就在风雪苍茫之中向南行,一脚踩下去,浮雪没及膝盖,举步维艰,幸好精力仍在,整个人似被雪花所包里,人与雪几乎浑然成一体了。
已是入暮时光,但雪光依然耀目。前面距扬州北面的大镇湾头仍有甘里,看光景,他们不可能赶到湾头镇投宿了,说不定半途就得找地方歇息,以免饥寒交迫,有一个人支持不住就糟了。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他们後面里馀,一群约十馀名旅客,也在匆匆向南赶,速度要快些,每个人都携有背囊手杖,逐渐拉近了距离。
更远些,另有几个旅客赶路。似乎今天是好日子,旅客们不约而同在同一条路上赶。也许,想要早些赶回故里过年吧!
走在最前面的四旅客也携有背囊、腰袋,头上戴有放下掩耳的皮风帽,仅露出双目。身上是老羊皮袄、棉裤,外套的油布挂裤,下及半统靴可挡雪水内侵。看不出像貌面目,更看不出年龄。
与後面两群旅客相较,在衣著上便明显看出低了一级。那些人穿了各种名贵的皮裘,比老羊皮外袄高贵多多。背囊也是精制品,下面两层是雕漆的底座。
最後面的几名旅客,甚至有两乘雇自高邮州的暖轿,除了抬轿的两名轿夫之外,每轿另有一名备用的轿夫,显然是有身分的旅客。
各走各路,谁也不理会其他旅客的事。
接近一条木桥,後面的十四名旅客,终於到了四位旅客身後,脚下依然急促,走动时雪花飞溅,长途赶路依然精神抖擞。
小河已经冰封,桥长仅三丈左右,桥面铺设有草垫,以免旅客走动时打滑,因此这种冬季加草垫的桥,当地人通常称之为草桥;但绝不是用草架设的桥。
四旅客刚踏上桥面,桥面向顶部斜升,由於浮雪甚厚,下面结了冰的草垫,已失去止滑的作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十四名旅客到了,领先那位没携有背囊,仅手点一根六尺风磨铜寿星杖的人,身材特别高壮,戴了皮手套的手也比常人大一号。
“让到一边去,好狗不挡路。”这人洪钟似的嗓音,透过掩口依然震耳,沉重的寿星杖一伸一拨,把走在最後的那位旅客拨倒了,说的是京师官话。
“哎呀……”一位旅客惊叫,摔倒在积雪中向下倒滑了两三步。
“咦!怎麽如此霸道?”第二名旅客扭头不悦地叫。
“混蛋!你说甚麽?”寿星杖又伸,指向发话抗议的旅客。
第三名旅客手急眼快,往侧移拉住了第二位同伴退向桥栏,同时向走在最前面的第一名同伴打手势,示意及时让路。
“让他们先走,我们并不急。”第三名旅客向同伴高叫,表示息事宁人。
对方人多势众,示弱是唯一避免冲突的良方。
“和尚,算了,赶路要紧。”走在後面的第三名旅客高叫:“得赶到湾头投宿,饿得受不了啦!”
所有的人,全身皆里在衣帽内,怎知手持风磨铜寿星杖的人是和尚?和尚也没有使用寿星杖的。
“哼!”和尚瞪了示弱的旅客一眼,不再计较,大踏步超越,意思是说:算你小子识相走运。
那根风磨钢寿星杖,重量绝不少於廿斤,被敲上一记,不死也将手脚成残。在这种地方被打断手脚,严重的程度不问可知。
被拨倒的旅客幸好并没受伤,和尚仅轻轻将人拨倒而已。
十四名旅客远出卅步外,这四位旅客这才动身过桥。
“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桥宽得很呢!”被拨倒的旅客大声咒骂:“天杀的混蛋!这些人比毒蛇猛兽好不了多少,天下都是他们的,别人都不用活啦!”
“正是如此。”阻止同伴理论的旅客说:“在京都附近,谁招惹了这个和尚,肯定活不成的。”
“咦!小梁,你认识这个贼和尚?”同伴讶然问。
“见过,在西直门的大延寿寺庙会。”小梁说,埋头赶路。
“你是说……”
“你们忙著生意上的应酬,我无事一身轻,所以在京城各处走走。我上京都可不是第一次,京都我相当熟悉。”小梁一面走一面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意外,定然是前往南京图谋发展来的,京都已没有这贼和尚容身之地。”
“小梁,你的话我没听懂,这贼和尚到底是甚麽人?是不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在佛门弟子中,他是无所不好的酒色和尚;在江湖朋友眼中,他叫天魔僧了凡。我们离开京都前,皇宫内正在大赶传奉官。这个贼和尚,正是在皇宫出入的数百名传奉官之一。”
“哦!原来是那些妖孽。”另一位同伴说:“那些传奉官,全是皇帝的玩伴,一大堆真人、活佛、术士、国师、神仙,在京都卖官、包揽关节、敲诈勒索、强索贿赂、无恶不作。
我知道在我们打点返乡之前,京都便盛传解散传奉官的消息,人人称庆呢!”
“对。”小梁说:“年初天上星变,天下火光、白气、红色妖星,满天飞行声如雷震,表示天下即将大乱。朝廷的大臣们,藉口祸患出於传奉官,请求皇帝斥退这些妖孽。吵吵闹闹了大半年,皇帚才不得已忍痛驱逐了一些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禅师、真人、高士,但仍然留下一大半。这贼和尚,便是被逐的倒楣鬼之一。如果我所料不差,与贼和尚同行的人中,可能有大半是被逐的传奉官,在京都失去权势,转赴南京另谋发展。刚才你们幸好没惹他凶性大发,实是非常幸运。这些凶魔杀起人来,是不会手软的,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存在甚麽天理国法人情。很危险,知道吗?”
“是很危险。”一直不曾发表意见的同伴说:“在京都我就听说过有关传奉官横行的事。
那个紫禁城里的成化皇帝,特别喜欢长生不老和享受女人,所以召来上千个活佛神仙出入皇宫,弄来一些具有奇技异能的浪人取代侍卫,封这些人为传奉官,他们的权势比王公大臣更高。目下天寒地冻四野无人,十四个妖孽就算把我们剁成肉泥,也没有人敢管闲事,谁管谁死。”
“别废话了,赶两步。”小梁催促同伴加快脚步:“天快黑了,这一带很可能有高邮湖的好汉,穷急了出来猎食准备过一个肥年,那可就人财两空啦!快走。”
一听可能有高邮湖的水贼出来猎食,众人不等催促,便已脚下加快,卯足全力赶路。
其实高邮湖的水贼,不会到陆地上猎食。
而且这一带属邵伯湖范围,距高邮湖已在百馀里外,两座湖虽则水道相通,但两湖的水贼划界瓜分势力范围,不会捞过界作案引起纠纷。
扬州北面廿里茱萸湾的湾头镇,是扬州北面最繁荣的水陆码头,可泊漕船两百艘,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商旅云集,栈埠林立,是扬州四大镇的第二大镇。
但冬季漕河断航,而且年关岁尾,市面显得箫条,陆路的旅客日渐稀少,码头市街的十馀家有名气旅舍,有一半门可罗雀。
其他不入流的小客栈,旅客反而多一些。
临河大街的江都老店,今晚特别走运,整座东院两进的上房,几乎全部客满,是入冬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
镇上的旅店,以接纳水客为主,一旦漕河断航,水客绝迹。而走陆路的旅客,通常会一口气赶到扬州投宿,在镇上落店的人不多,从扬州来的旅客更是少之又少。
今晚的旅客全是从北面来的,天黑後仍然陆续抵达投宿,有男有女,而且几乎全是住上房的阔旅客,没有住大统铺的穷措大。
小梁是有心人,在客房安顿毕,略加洗漱,便信步在各处走动以熟悉环境。
在他这种人来说,熟悉环境已经成为本能。
这种本能的养成,非一朝一夕所能获致的,而是经过岁月、世事、经验、教训所累积而养成,也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
客店今晚旅客虽然不少,但也不及夏秋季节的一半数量,二三级客房没有几个人,仅东西两院的上房旅客将近客满,因此在店内走动的人不多。
天气太冷,进了房烤火歇息是最佳的选择,没有外出走动的必要。各处走道的照明灯笼数量减少,光线朦胧走动不方便。
他在东院的一处走廊下,留意各处客房的动静,但仅能看到窗内映出的灯光,看不到走动的人。
生意很好,好像所有的上房都有旅客住宿。
最後到了灯光稍为明亮的店堂,店堂只有几个店伙走动,不再有旅客落店,天色很晚了。
几个店伙仅瞥了他一眼,没留意他的举动。
掌柜帐房师爷在柜後的案桌上,整理一些册簿,双柱烛台仅点亮一枝烛。师爷一手持笔,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珠,手法极为巧妙熟练,的答声像连珠走盘,五个手指快得神乎其神。
掌柜的伙计不在,仅有师爷在柜内工作。
“喂!掌柜在吗?”他轻拍著案柜问。
掌柜当然不在。师爷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有事请稍候。”师爷说:“有紧要的事吗?”
“我要找一位同伴,一个和尚,法名了凡,可否替我查一查流水潭,看他住在那座客院好不好?”他提出要求:“我知道他在贵店投宿。”
“哦!”师爷脸色一变:“在二进西院。”
旅客流水簿由掌柜伙计掌管,有时得由账房师爷接手登记,所以师爷不用查簿,便知旅客在何处安顿。
“谢啦!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