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连载不久,就引起了夏衍的注意。上海“孤岛时期”,夏衍远在内地,没有看过张爱玲的作品。抗战胜利后,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听说了张爱玲崛起上海文坛的盛况,就找了她的作品拜读,并被她字里行间与众不同的见解和思想所征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八春》连载之后,夏衍把龚之方找去,问“梁京”这个作者的背景。龚之方如实相告,没想到他听了很高兴,说张爱玲是个值得重视的人才。
而桑弧亦化名“叔红”,在《十八春》连载的前一天写了一篇《推荐梁京的小说》:“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从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的进步。”用的是“他”而非“她”,有意掩人耳目。小说连载期间,他继续用“叔红”的笔名保持着热切的关注。
1948年,继《不了情》、《太太万岁》大获成功后,桑弧与张爱玲商量,想将张爱玲的名作《金锁记》改编拍成电影,但结果流产,女角难找是其一,动荡的时局与社会环境更是最要紧的原因。据说当时,张爱玲已为桑弧写好了剧本,后来剧本也下落不明了。
天不遂人愿,万事万物都有它命中注定的行走方向,虽然得到了夏衍的肯定与好友的关注,但左翼人士无休无止地挖苦打击叫张爱玲心力交瘁,感觉自己宛似沧海中孤苦行走的小船,飘飘荡荡,无处可依。起风了,浪大了,一涛涛打在船身上,留下了腐烂潮湿的刻痕。
1952年7月,张爱玲决定离开了上海去香港,对外公布的理由是“继续因战事而中断的学业”。然而,张爱玲只在香港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也并没有如预料地完成她的学业。
后来,有人不甚惋惜地说如果张爱玲留在中国,再多几年历练,给生命加强一点受过折磨的活力,或者会更加成熟,更加文采飞扬。然而,今日之人都摇首苦笑,试想张爱玲若真的留下了,那轰动天地的“十年浩劫”会放过她吗?那时别说写字了,就是一时温饱也不能有的吧!聪慧如张爱玲是不是早看出自己背着“汉奸”的罪名,很难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立足而远走他乡呢?
在香港大学只待了两个月,张爱玲便前去日本跟炎樱会合,这一决定不但得罪了港大也得罪了贝查。虽然后来张爱玲带着一套祖传稀世搪瓷珐琅银茶杯亲自登门向贝查道歉,也未能平息他的怒火,真真浪费了母亲的古董,让张爱玲心痛懊悔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果他生气,可以请她出门,无视古董,可他偏偏收了礼却还是不依不饶就难免叫人愤慨,张爱玲简直觉得其人,其事已到了只能用无耻来形容的地步。难道人真是利益面前忘乎本性的虚伪至极动物吗?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张爱玲看着两只流浪狗为一块骨头“厮杀”,好像那是它人生中唯一的追求一般,看着看着,她忽然笑了,踏着轻松的脚步回家了。
月色很浓,天际淡淡的云彩却悄然掩来。
秧歌岁月
1952年,张爱玲到香港,她首先遇到就是生存问题。在上海张爱玲以写作为生,如今飘落异乡,失去了支持她的编辑和读者,张爱玲就是一只被剪去羽翼的大雁,站在悬崖峭壁上,冷风无情,毛枯羽萎,冻得索索发抖,却依旧骄傲地昂着头。或许上天看着觉得可怜可笑,亦或许张爱玲不该如此,命运终于对这个满身伤痕的女子,张开了温暖的怀抱。经人介绍,在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新闻处谋得了一份翻译工作。
忙碌的生活冲刷了以往的惬意与洒脱,张爱玲在晨曦中奔波,在晚霞里忙碌,日复一日,枯燥单调的色彩勾画着她在香港的蓝图。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爱玲会缩在被子里,听着时钟滑动的声音,嘀嗒嘀嗒,清脆干净,一分一秒,毫无留恋可言。
黑发转眼被暮雪染白,年轻脸庞上那抹没心没肺的微笑似乎成了前世的畅想。岁月竟是这般无痕无迹,转眼就已百年。背脊上那沉甸甸的行囊,在孤苦中散发低迷的呻吟。轻轻打开,看到墨绿的痕迹,宛如角落上的苔藓,离开阳光太久,潮湿更深,腐烂气息犹存,只能捏着鼻翼,慢慢探究。里面装载的都是人生奔波的痕迹,苦大过甜,失去多过所得,酸涩压过慰藉。原来生活给我们的不过是一盏凄凉的茶,喝下凄苦,不喝饥渴。挣扎反侧,不能不低低询问,难道人生只该如此吗?任何人都逃脱不了?还是张爱玲所见的世界已被林黛玉轻轻走过,静静空透过,并留下诗词叫她醒悟,偏偏张爱玲蜕去一身仙骨,妄自在红尘中痴迷,最终只落下满身伤痕。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林黛玉是误入人间的精灵,带着绝色的容貌,醒世的才情,在“世俗风”浓重的大观园里走过一遭,最后轻轻一句“凭尔去,忍淹留”。便在乱世中,留得干净之身,洁净之魂。
林黛玉是痴者,亦是智者。她没有薛宝钗的深沉,没有史湘云的明朗,更没有王熙凤的精明。她孤傲地挺立在碧波之中,看着众人在身迹忙不歇地耍弄心机,勾心斗角。轻轻转身,嘲讽一笑。她除了对待贾宝玉与紫鹃外,对任何事情尽是如此。张爱玲喜欢林黛玉,一如喜欢大观园的奢侈繁华。一道茄子都要经过复杂的程序才能摆上桌来,足见精致。
张爱玲喜欢精致,就算赚很少的钱,也不能在生活某些细小的事情上失去品质。记得美国作家马宽德(John P. Marquand)来香港访问,美新处处长麦卡锡负责招待,并开了欢迎仪式。张爱玲盛装前往,马宽德大为惊艳,以至于把她一言一行都视为时尚。张爱玲就是妖娆的曼陀罗之花,不管曾如何被贬低到土壤里,依旧能开出高傲的花朵,洋溢着醉人的芬芳。
张爱玲在“新美处”的付出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先后翻译过多部作品,包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华盛顿·欧文的《无头骑士》等。其中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经出版,立即被称为中译本的经典之作。
在“美新处”工作期间,张爱玲完成了《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创作,并在《今日世界》上连载。
张爱玲在新美处继续小说的创作外,还结识了两位终生挚友——就是同在美新处做翻译工作的宋淇和邝文美夫妇。
宋淇笔名林以亮,比张爱玲大一岁,原籍浙江吴兴,是著名戏剧家宋春舫之子,毕业于燕京大学,获学士学位并留校任助教。1948年到香港,先后任美新处书刊编辑部主任,电影公司制片部主任,邵氏公司编审委员会主席等,擅长写诗和剧本创作,一生著译极富,有《昨日今日》、《更上一层楼》、《林以亮诗话》、《林以亮论翻译》、《〈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文学与翻译》。
他们是同事,又同是《红楼梦》的爱好者,自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此时又逢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出版,有记者找到张爱玲的住处,要访问她对此书有何感想。
张爱玲僵立着,看着这个记者的嘴唇上下碰撞,却听不到任何具体的声音,脑子好像被一团苍蝇围绕,吵得要命,她只能逃避似地砰然关上了房门。转过身,缓缓跌坐在角落里,房间茶几上的书页被窗外吹进的风轻轻带起,恣意翻动新的篇章,而张爱玲心底那尘封的伤口宛如忽然被阳光翘起了一角,火辣辣地痛,如果噩梦没有终结的办法,张爱玲只能用逃避来叫自己好过点,她想从速搬家。
在宋淇夫妇帮助下,她搬到了英皇道,与宋家毗邻而居,益发亲近。他们夫妇对张爱玲亦是尊重爱护,揽下了一切接洽、编辑、稿费稿件及版权等事宜,使张爱玲能够全心创作。
晨风夕逸中,一个艳衣女子伏案写作,调皮的风带起她的发,角落的蜘蛛偷偷窥视她的奇特与消瘦的背脊。人说,背上行囊,就是过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乡。张爱玲从上海飘零到香港,流落美国,似乎都印证着人生没有绝对安稳的话,既然都是过客,还不如携颗淡泊的心,走过风尘起落的人世,笑看万马奔腾的流年。
还记得《色·戒》中梁朝伟深不可测的眼神与汤唯的美艳绝伦吗?张爱玲在创作期间,宋淇还特别提醒张爱玲对处理小说中特务的骄奢,不能掉以轻心。那时,他已预知《色·戒》小说对主角身份处理不当对张爱玲的影响。张爱玲亦不敢怠慢,短短万字的小说,张爱玲却苦苦改写了25年,这种对写作的严谨精神在中国作家中找不到第二个。
1978年4月11日《色·戒》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发表,引起热烈争议。作家梁系国极尽批评之事,用以“汉奸”来嘲讽,张爱玲真的很烦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就因为爱,所以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换来了伤痕累累的报应还不够,还要在众人面前,被一刀一刀割切自己的肌肤?凭什么?都说爱情无罪,怎么到他这里就被判成了十恶不赦。张爱玲在“无理”面前没法永远保有淡泊,她还击了。
墨香中带着讽刺,纸香里飘着反驳,稿子发出去后,张爱玲宛若吐出了压抑很久的石头,轻松无比。专门找邝文美逛街消费一番,并在晚饭前准时送她回家。邝文美是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天下第一大事就是为丈夫做饭,张爱玲为此还送了她一个绰号——八点钟的辛德瑞拉。
次日,张爱玲看着已经印成铅字的书稿,想都没想就丢到了垃圾桶里。站在窗边,望着奔波的人群,她不能不扪心自问,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给更多无聊的人,以茶余饭后寻找议论的题材罢了。悠悠众口,怎是你一句话,几个字就可以堵住的,如果人们习惯了以评论别人而当成生活乐趣,或者习惯用别人的伤掩盖自己的黑,那么就让他们去说好了,何必计较太多。莲荷,出淤泥而不染,红梅,经风霜才引韵香阵阵,时间是最好的武器,是事实的有力见证人,更是受伤者唯一的保护伞。
张爱玲再次选择了沉默。在她眼中,人性丑陋何止如此,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唯恐闪躲不及,蔓延到自己身上,而世态平淡下来,又都会无事掀起千层浪,想要海面更疯狂一些,更精彩一些,更有看头一些。如若那浪花打到自己的脚下,他们会烦恼地反击,或会净身后退,站在海岸上极尽挖苦之能事,而全然不理会浪花的无辜与悲怜。都说人有怜悯之心,那是给予小说和电影里虚构人物的,林黛玉的凄苦赚来多少人的眼泪,而杨贵妃的不济迎来的就是漫天漫海地辱骂和赐予白绫的命运。大家的同情绝不会给众人推的那面墙,它倒了,受尽苦楚才是活该的呢!张爱玲不想再在这个漩涡中打转了,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场所,重新开始。
1953年,美国颁了一个难民法令,允许学有专长的人士到美国,并申请永久居留权。张爱玲根据这个法令提出移民申请,于1955年离开香港去了美国。她使用的证件是难民,证件上记载她的出生年月,身高体重,却唯独没有记载她是一位中国知名的女作家。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难民。真不知道灵魂飘荡于云端的李鸿章看到这一幕会有何感想?他挣了一生,忙碌了一生,结果自己的子孙,只能以难民的身份乘船去往美国。
船记载着漂泊,大海象征着漫无边际的流浪。张爱玲从八岁一路经过“绿海洋黑海洋”,从天津到上海接母亲回家,便注定与漂泊结下了不解之缘,19岁从上海到香港就学,22岁在香港死里逃生回到上海,32岁又从香港赶往日本与炎樱汇合。如今,她再次从香港去美国定居,一路奔波,一路忐忑,把青春洒在无情的海面上。张爱玲站在甲板上,手扶着栏杆,凝望40年后将吞没她骸骨的大海。一波一涛,翻滚奔腾,她想过爱因斯坦的遗嘱会跟她发生什么关系吗?想过《红楼梦》中探春离家的场景: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探春走了,尚有父母亲人牵念,而自己走了,却无人挂念,是悲还是喜呢?抬头望天,蔚蓝得刺目,低头看海,幽暗得刺心,张爱玲逃避似的回到舱里,摊开信纸给宋淇夫妇写信。
张爱玲曾经坦言她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不知是因为寂寞还是兴奋,一远行就忍不住在旅途中写信。然而,后来漂泊惯了,便不再写了,到了近些年,更是除了在编辑们的发稿签签发意见外,每写一个字都恨不得拿来卖钱。
张爱玲就是如此坦率,一语就道出很多人心里都有,却不敢说出口的话,似乎说了就不温雅,伤了形象。张爱玲不怕伤,她就是一条直线,直接刺进人性最卑微的角落,翻出世俗最丑陋的一面。在她看来,那些腐烂的气息晒晒阳光亦是好的,虽然不能杀菌,却可以叫人明明白白地看见。尴尬,反击,逃避,最终呢,还是会在孤单独处的时候正视这些丑陋。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张爱玲是一个奇特的女子,散发迷离的光,叫人不能不瞩目。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
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