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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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落叶倾洒春(2)

大厅里人声鼎沸,张爱玲拿着清苦的咖啡,坐到最明显的位置。其实她亦知道自己是个怪人,不喜欢跟人交往,却喜欢热闹的气氛,听着别人的喧哗辩论,寻找写作的题材,也享受其中乐趣。张爱玲的目光流离其中,忽然被一个人吸引住了。

这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白发长者,被几个气质不凡的艺术家围着,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好莱坞的种种笑话。张爱玲一边听着,也跟着他们的话题微笑着。好像是一种感应一样,老人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张爱玲一眼,目光坦诚而深邃,张爱玲心中一动,她那作家的脑子里直接涌上了这样的句子:“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这个人便是赖雅,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

赖雅原是德国移民后裔,年轻时就显露了耀眼的文学才华,他个性丰富多彩,知识包罗万象,处事豪放洒脱,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很不适应婚姻的束缚,便与女权主义者的前妻解除了婚约。

赖雅的性情吸引了许多有才华的人,与他为伍的作家后来大都成为世界名人。如刘易斯,还有布莱希特。前者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称赖雅早就应该得此奖,而后者成为戏剧界的一代大师,当年还是靠了赖雅的帮助才在美国定居。

赖雅家境小康,从小到大就读名校,懂得生活的好品味。于1912年进入哈佛大学攻读文艺硕士学位,毕业后曾在麻省理工大学任教,后来辞去教职,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写过不少诗歌和剧本。1931年进入好莱坞,曾是好莱坞最受欢迎的剧作家。

赖雅在30多岁时,衣着入时,风度翩翩,一副帅哥才子的派头。然而,到了40多岁时,人们一看他,就像一个资产阶级的对头,因为那时的他,变成了一个热情的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并没有加入共产党。赖雅本来就疾恶如仇,对被压迫的人们总怀着一种出于自然的同情心,总替美国的劳工和普通民众考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一切,当然会与马克思主义的某些部分不谋而合。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都是以社会小人物和他们的遭遇为主,被称为“左翼剧作家”。他的巨作《以色列城堡》,和长篇《我听到他们唱歌》都受到很高的评价。

在好莱坞的12年,是赖雅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也倾尽了万贯家财。他是那种没有经济概念的人,有一分钱都立即花光,没钱了就写些稿子,连妇女杂志和烹饪的稿子也写。这样的任性使他没有什么积蓄,过了天命之年,各方面甚至包括身体似乎都走了下坡路,文学上无大建树、经济状况拮据、摔断了腿并数度中风。为了重振文学雄风,他来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

对赖雅来说,文艺营里,反反复复是一些熟悉的面孔。而张爱玲的到来,就是一阵春风,带着梨花的清香,冲洗了这里的沉闷。而她周身上下都充满了矛盾和奇特,她高挑而纤瘦,她沉默寡言却服饰绚艳,她出生高贵却谦逊怯弱,就好像被碧波上被晨雾包裹起来的莲荷,那双眼睛,就是荷叶上晶莹的露珠,轻轻滚动,忧郁寡欢。这一切不能不引起了赖雅的注意,他从别的营员那里知道张爱玲来自东方最古老的国度——中国。赖雅走向了她,带着话剧腔调郑重而风趣地说:“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

缘分是什么?他们说缘分是一种修行,是前世注定的因果,当你带着啼哭走进凡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等待着有缘的人出现,演绎着人间千般故事,万种柔情。赖雅从德国而来,张爱玲从东方到此,就好像天际两颗本不相连的晨星,按着轨道运行,突然一撞,就到了一个世界里。那一天是1956年3月13日,张爱玲生命中又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距离她第一次见到胡兰成,已经整整过去了12年。

12年是一个轮回,12年是6373天,无数个起风的日子,无数个落花的朝暮,当墙边发黄的篱笆悄然而落,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庞,原本的青涩早已被落寞取代,连嫣红的胭脂都无法掩盖。曾依偎窗前,幼稚的感叹时间太慢,如今焕然知道,时间匆匆如流水,转眼已地老天荒。果真是覆水难收,春去会又春回,花谢花还会再开,可人一旦把光阴错失,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他们说人生是一笔糊涂账,但细细想来,也不尽然,别人为你付出,是因为别人喜欢,你为别人付出,是因为你甘愿,何必计较太多得与失,何必妄自长叹天道不公。当细雨扫过林叶,当繁花落满枝头,我们不能不佩服那些爱过无悔的人,就算分手,亦可真诚面对,不求回报。

在那个飞雪的季节,张爱玲认识了赖雅,他们经常一起谈文学,谈人生,谈风土文化。赖雅是一个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人,对于戏剧,电影,小说,诗歌,摄影,旅游,甚至政治都有很深的介入和独到的认识,读张爱玲的小说总能提出自己的看法,懂得其中的韵味,一如当年的胡兰成。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赖雅跟胡兰成真的有很多相像地方,他们都才情过人,都有过婚姻,有着子女,回首往路都留着戏剧性的足迹,胡兰成比张爱玲大14岁,而赖雅大了足足29岁。

但赖雅跟胡兰成还是不同的,他没有胡兰成的那份私心和现实,他聪明,善良,总希望给予别人帮助,付出比得到更快乐,他有非凡的灵性与领悟力,性格充满浪漫和戏剧性,但勾画的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缺乏生活的计划,像一个长不大的孩童。

所有人都为张爱玲惋惜,她明明可以找个更好,更年轻,与自己更般配的,但是她没有,她就是那样一个爱情至上,痴傻别致的女人。她爱上了这个充满才情的男人,虽然这个爱不似以往那样干净纯粹,包含了更多的崇拜,尊重和依赖,赖雅于她是父,是兄,是可以谈天的知己,更是能依靠的大树。张爱玲太累了,这么多年来,她就像大海中的泡沫,滚到浪里,滑在涛口,她想找个浮木,而赖雅碰巧出现了,抓住了手,靠稳了肩,就不想再放开。

有了赖雅的陪伴,张爱玲的写作忽然变得很流畅,也迎来了新思想的介入,让异国情调增强了《粉泪》的画面冲击力。曾在1943年,她凭着中篇小说《金锁记》一红倾城,如今她将它译成英文版的《粉泪》,追求一点异国情调和笔触,想用它敲开美国的文学之门,重振自己极致的风华。

回首以往,雪地里留下一排清晰的足迹,是自己曾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留下的。那里记载着曾经的风靡和绝代,阳光辐射中,方露出点点不足,张爱玲是唯美主义者,当然忍受不了,于是,便穷此后半生弥补一切的不足。从人物到结构都做了细心的整理和深入,将《金锁记》改为英文版的《粉泪》后又改为《北地胭脂》,再后来译作中文版的《怨女》;将《十八春》部分删除,更名为《半生缘》,重新出版,将《五四遗事》、《色·戒》、《浮花浪蕊》等小说题材一改再改,结集为《惘然记》出版。

张爱玲是个洁致的女子,她一生迷恋《红楼梦》,殊不知她本身就是红楼梦中花样的女子。她对爱情有着林黛玉的痴迷和不计世俗,爱了就是爱了,干净的,纯粹的;她为人有着妙玉的“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又有着王熙凤的势利冷酷;处世上呢?则是一派惜春的口冷心冷,幼稚犹怜。毫无疑问,张爱玲注定奇妙奇特,荡荡漾漾,如烟似雾,美得极致。

飞雪的时候,张爱玲他们会别出心裁地去幽谷中走走,看着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看着云雀在巢中低低吟唱,风吹过,带起雪花片片,在温存的月光中闪耀迷离的神韵,张爱玲昂着头,微笑着。

每一个女子都需要爱情来滋润,何况是张爱玲这种充满才情与情感的女人。她的世界里,爱情就是完美的奉献,一次比一次彻底,一次比一次决绝,赖雅虽然是个值得爱的男人,但毕竟已经走过了青梅展露的年华,步入了花白的迟暮之年,只要时间再无情一点,就会轻易吹落他的灯,斩落他的情,一去不返,化为春雨。

“幸福有如罂粟花开,人欲采花花已衰;幸福好似雪飘江中,水欲载雪雪已化。”

张爱玲心中充满了悲怜,赖雅看出了张爱玲的想法。而5月14日,他在麦克道威尔文化营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已经获准了去纽约北部的耶多文化营,三天后就要离开了。望着张爱玲细致的脸庞,他痛楚地说:“我老了,如果我还年轻的话,我一定不会错过你的!”

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一次又一次的离开,相逢的时候满心欢喜,离开了化作惆怅点点。在命运的巨轮下,人都是那么渺小而卑微,想抓住的抓不到,想放手的放不开,想争取的不敢争取,想舍弃的又久久牵挂心里,一寸一寸凌迟着你的灵魂。张爱玲已经失去过一次爱了,她不想亦不能再失去第二次,虽然这个亦如海上的浪花,惊艳而不真实。她回身紧紧抱住了赖雅,那是5月12日,在异国,在壁炉点点星火中,张爱玲再一次完整地奉献了自己,这一次,她没有卑微到尘埃里,而是被捧在手心,小心呵护。

一片落叶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如果说相逢是首歌,那离别就是咖啡,虽带着醇香,却苦涩无比。茫茫红尘中,相逢,离别,反反复复,像奔腾的江水从来没有停歇过,本该习以为常,洒脱挥手,道声珍重,但望着曾经感动心怀的容颜,酸涩再次冲垮嘴角边伪装的微笑,泪水成了忠诚的叛徒,本是人生必然的修行,却成了揪心扯肺的修炼,我们不能不昂天长叹,如果注定是碧波中的浮萍,守不长时,又何必戏弄得将之牵扯一处?既然习惯依偎,又何必用分别来掀起露意连连?

张爱玲不舍,但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离别。三天后,她送赖雅到火车站,临别塞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几张绿色的钞票。

赖雅一生挥金如土,交游广阔,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钱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他钱,而且是一个自身都难保的新难民。他的惊讶和酸涩,被火车巨轮缓缓辗压着,每往前行驶一寸就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天边的孤雁亦已明了,它挥翅而过,告诉这个女子值得他一生珍爱。赖雅明白,但望着渐渐远去的,年轻的张爱玲,他不能不对自己的年龄产生巨大的遗憾,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却老了。

到了耶多,赖雅就迫不及待给张爱玲写了一封又一封情书,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和爱恋,而张爱玲又变成羞涩的小女生,每每收到信都欢悦不已,忽然想起了《凤凰台上忆吹箫》。

那还是战国时期,秦穆公有个小女儿,因自幼爱玉,故名弄玉。弄玉不仅姿容绝代、聪慧超群,于音律上更是精通。她尤其擅长吹笙,技艺精湛国内无人能出其右。弄玉及笄后,穆公要为其婚配,无奈公主坚持若不是懂音律、善吹笙的高手,宁可不嫁。穆公珍爱女儿,只得依从她。一夜,弄玉一边赏月一边在月光下吹笙,却于依稀仿佛间闻听有仙乐隐隐与自己玉笙相和,一连几夜都是如此。弄玉把此事禀明了父王,穆公于是派孟明按公主所说的方向寻找,一直寻到华山,才听见樵夫们说:“有个青年隐士,名叫萧史,在华山中峰明星崖隐居。这位青年人喜欢吹箫,箫声可以传出几百里。”孟明来到明星崖,找到了萧史,把他带回秦宫。

萧史与弄玉成婚后,教弄玉吹箫学凤的鸣声。学了十几年,弄玉吹出的箫声和真的凤凰叫声一样,甚至把天上的凤凰都引下来了。秦穆公专门为他们建造了一座凤凰台,这就是凤凰台的由来。萧史和弄玉住在凤凰台上,一连几年不饮不食,亦不下台。有一天,二人笙箫相和后,竟引来金龙紫凤,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升空而去。

“萧史善吹箫,作鸾凤之响。秦穆公有女弄玉,善吹笙,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居十数年,凤凰来止。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数年,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去。”

他们是以箫携手,张爱玲与赖雅是以文交心,但愿亦能如他们,相伴今生。6月30号,张爱玲在文化营的日期也到了,虽然递交了延期申请,但由于文化营的名额满了,要到10月份才可以续签,张爱玲只能收拾行李,搬到了纽约一个朋友家里。

有人这样形容这个年轻的城市,你爱一个人,就把她送到纽约,你恨一个人,亦把她送到纽约,无疑是说这个城市的多变与无常,一脚踩在天堂里,一脚掉进地狱里,而张爱玲在这个遍地是摩天大楼,奔驰汽车的城市,只感觉繁华后面的贫穷与饥饿。

张爱玲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写作为生,然而美国文坛的大门始终对她紧闭着,她的作品邮寄出去,都无人问津。失落,无助像一把最钝的刀,割舍着她的灵魂。而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除了短暂的紧张和兴奋外,她便愁云满面,六神无主了。以她现在的能力怎么能抚养一个孩子呢?她想到了赖雅,于是在7月5日那天,赖雅收到了张爱玲的信,知晓了一切。在午后的阳光中,他思索了好久,还想起了吕蓓卡和霏丝,那是他前一任妻子和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