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南北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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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门阀名士(1)

江南水乡,雨雪霏霏。名士们轻裘缓带,潇洒自如,空灵毓秀,放荡不羁。

个性解放、崇尚自然,这些现代才有的词汇,东晋名士们已将它们诠释得淋漓尽致。

楚国皇帝桓玄和他身边的朋友们让我们懂得什么叫做百世门阀、风流名士。桓玄是个大名士,是真名士自风流。虽然他篡夺东晋皇位,仅仅做了一年零六个月,却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想与惆怅。

儿为五湖长

桓玄,字敬道,小字灵宝,出自谯国桓氏,是东晋望族。据说他出生之时,光照室内,占卜人很惊奇,故取名灵宝。桓玄父亲是桓温,就是那个率直说出“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奸雄桓温,也是那个手攀枝条,泫然流泪道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情圣桓温。

桓玄出生时体重比平常的新生儿重。桓温异常喜欢这个胖小子,临终没把爵位传给长子,而以桓玄为嗣,袭爵南郡公。桓温曾经一度想做皇帝,只是时机未能成熟,郁郁而终。他没有想到,美梦最终在自己最小的儿子身上实现了。

关于桓玄袭爵南郡公另有一种说法。手握东晋军政大权的桓温临死时,时局相当混乱,怕世子桓熙才弱,不能独当一面,让兄弟桓冲统领兵众。桓熙与弟弟桓济、叔叔桓秘合谋杀害桓冲,被桓冲获得消息,先下手把桓熙兄弟迁徙到长沙,并称桓温留下遗嘱,以小儿子桓玄为继承人。

当时桓玄刚刚五岁。守孝期满,桓冲和前来送故的文武官员道别,指着他们,抚摸桓玄头告诉说:“这些人都是你家的老下属。”桓玄应声恸哭,涕泪覆面,酸感傍人,众人对这个五岁的孩童惊奇不已。桓冲抚养、疼爱桓玄胜过亲生儿女,每每看着自己的座位说:“灵宝成人,我当把此座还给他。”

桓玄个性张扬,敢作敢为,还是小孩时,便和堂兄弟们各自养鹅来斗。桓玄的鹅常常斗输,非常恼恨,于是夜间到鹅栏里把堂兄弟们的鹅全抓出来杀掉。天亮以后,家人们大为惊骇,以为妖物作怪,告诉桓冲。桓冲莞尔一笑:

“哪来的怪物,定是桓玄开玩笑罢了!”追问起来,果然如此。

桓玄长大之后,生得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章。他仗恃才能和显赫的家族地位,总把自己看做英雄豪杰。桓温在时,大权在握,曾经废立过皇帝,朝廷原本对桓氏家族怀有戒心,更加不肯重用。桓玄直到二十岁,还没有官做。在东晋,出生于高门士族,又袭着公爵,未被朝廷征召是件很奇怪的事。事出有因,不仅桓家,当时东晋所有的高门士族都遭到压制,因为孝武帝在加强皇权。

荆州刺史王忱走马上任,面临的是经营近半个世纪、盘根错节的桓氏家族势力。他认为桓石虔、桓石民一辈的人才多已凋零,谯国桓氏没有领军人物,然而时过不久,就领略到了桓玄的锐气。

一个醉鬼镇得住自诩英雄豪杰的桓玄吗?一物降一物,王忱到荆州之后,威风肃然,上下安和。

桓玄袭封南郡公,时年二十岁,就住江陵。桓家门生故吏遍布荆楚,势力很大。桓玄去见王忱,不等通报的人回来,就径直坐着车子闯进都督府。刚下车,一抬头,只见王忱站在厅堂门口,拿着鞭子敲打挂在门上的盾牌,“啪啪啪啪啪”。桓玄一看,这是待客之道吗?大怒,走了!你爱走就走,王忱不留。

又一次,王忱见客,大摆仪卫,将士们盔明甲亮,精神抖擞。桓玄一见这架势,说我要打猎,借几百人用用。桓玄好猎出名,每次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遮天蔽地。不过,这次他可不是想打猎,而是试试王忱的胆量。王忱说好办,点去!要多少兵自个点!桓玄自此对王忱又是忌惮又是佩服。

桓玄受王忱裁抑,在荆州兴不起风浪来,便想换换地方。二十三岁那年,朝廷征诏下来,拜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什么官啊?不是蓝领,是白领。洗马的典故出自《国语》:“勾践为夫差先马,先或作‘洗’也”,后世延续下来皆称洗马。“洗马”即在马前驰驱之意,就是说我是你的前驱。太子洗马就是太子的前驱,太子的侍从官。

《汉书·百官公卿表》中说,太子太傅、少傅的属官有洗马之官。由此可见,太子洗马官不大。桓玄是公爵,公侯伯子男列第一的,做太子少傅都有资格,却给一个太子少傅做属官,足见东晋朝廷对桓家的压制。

奇怪的是桓玄同意了。在东晋时代,隐士非常受人尊敬,成为提高名声的一种手段,比如谢安直到四十岁才出仕。桓玄急着出来为什么呀?一是在荆州待着没劲,二是想到别处转转,增长一下见识。桓玄有野心,不甘心庸庸碌碌地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公爵的神仙日子,他要像父亲桓温一样叱咤风云,直让天地为之变色。

临行之前,船泊荻渚(江中生满荻草的一小块陆地),王忱亲自去为他送行。《世说新语》载:“王忱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玄。”这里必须解释一下何为“服散”,对于了解两晋南北朝风俗有益。

散即五石散,它是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中药散剂。此方子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用于治疗伤寒,即古人所讲的风邪入侵。

到了晋朝,正始名士何晏因身体虚弱,常服五石散。由于药性猛烈,何晏改进前人的方子,一服之下,竟神明清朗,体力转强,于是就大力推广。京师争相效仿,成为一种时尚。

流行得这么快,不光是治伤寒。神明清朗即有毒品的功效,体力转强那是春药,就是伟哥。魏晋时期思想的解放,为社会带来性解放,士族们放纵官能,纵情欢娱,包括女性对性欲的追求也主动大胆,服石之风由此大为盛行。有晋一朝,名士多服用此散。

不过药石大多有毒,服用此药以后必须以吃冷食来散热,因此又名寒食散。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却要饮温酒,凭酒劲以发汗,来散发药性,避免中毒,服散后还要快步走,即所谓行散。

桓玄船中设酒款待,王忱不能饮冷酒,一次次催促说:“取温酒来!”桓玄突然流涕哽咽,哭了。王忱一看,你怎么回事,心中不悦,站起身来要走。桓玄以手巾掩泪,说道:“犯我家讳,和你有什么关系!”

晋人的习俗,当着晚辈的面,称呼人家尊长的名讳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温酒”犯了桓温的名讳,是以桓玄要哭,不过并未因此生气。王忱叹息道:

“灵宝的确旷达。”

来到京都,桓玄去拜见琅琊王,当时正赶上司马道子喝得酩酊大醉,座上有许多宾客。司马道子半睁一双醉眼稀里糊涂地问身旁的宾客:“桓温晚年想作贼,怎么一说?”桓玄闻听,大吃一惊,伏在地上,汗流浃背,不敢起来。

谢重当时是琅琊王府的长史,闻言举起笏板答道:“以前宣武公(指桓温)废黜昏君,辅佐圣明登基。他的功劳超过伊尹和霍光,至于大家的议论,请您公平裁决。”司马道子喃喃道:“我知,我知。”随即举起酒杯说:“桓洗马,我敬你一杯酒。”桓玄谢罪退出,心不自安,对司马道子恨得咬牙切齿。

这里涉及到东晋朝廷对大司马桓温的评价。桓温定蜀伐秦,克复旧都,废主立威,杀人逞欲,不臣之心朝野尽知。为什么司马皇室加强皇权之后没有治桓氏家族的罪呢?这仍然是东晋门阀士族与皇族共天下的结果。

首先桓温篡位没有形成事实,反迹未公开,与王敦不同;其次桓温废海西公、立简文帝,司马曜这一支皇族才得以登上帝位。如果质疑桓温,司马曜的正统地位也将受到否定。

东晋高门士族集团希望由他们秉政,反对桓温等于反对士族权臣当政,所以谢重才有上述言语。谢重是谢安的侄孙,他的言行代表谢家。东晋另一大望族琅琊王氏在这个问题上也明确支持桓温,王珣曾赞扬桓温“废昏立明,有忠贞之节”。孝武帝不得不把翻桓温案的人发往外任。

司马道子只是借酒发泄一下对桓温欺凌帝室的不满,经谢重一提醒,马上转变态度,因为这一问题朝廷已经做出定论。虽然如此,伸张王权的帝室与桓氏家族之间仍旧充满矛盾和相互的戒心。

太子洗马未做多久,桓玄出任义兴太守。义兴郡辖今江苏宜兴、溧阳一带,东临浩渺浑圆的太湖,境内湖泊众多,群湖相映,如同蓝色的仙境。美丽的景色难以抚慰桓玄那颗渴望建立功业的雄心,他在义兴的心情只能用五个字来形容:“郁郁不得志。”

桓玄登上山岭遥望云水茫茫、金波闪烁的震泽(太湖古称),发出一声感叹:“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父亲是九州的盟主,儿子却只是五湖的一个小头领。桓玄难捺心中的愤愤不平,挂冠弃印而走,回荆州了,向着自己人生目标坚定地前进。

目送飞鸿难

桓玄挂冠而去。临行,桓玄给朝廷呈上一道奏章,愤懑之情溢于言辞:

“我父亲辅佐皇家、平定祸乱的功劳,朝廷遗忘了,我并不再作计较。但是,先帝登上宝座,陛下接着得以继承大统,这些事,请陛下问一问那些议论我桓家的人,是靠谁得来的呀?”

上天给了桓玄一个机会。当他回到荆州的时候,发现他最为忌惮、正值壮年的王忱去世,朝野上下正在为荆州都督一职展开角逐。司马道子推出中书令王国宝,尚书左仆射王珣也参与进来。哪一个人任职荆州对桓玄有利呢?在桓玄眼里,这三个人都不是合适人选。谁最合适,殷仲堪。

殷仲堪处于下等士族,得不到朝廷官员们的认可。王珣的话代表高门士族的态度,殷仲堪有什么资格!王忱在荆州时压制桓玄,桓玄自然不希望再出一个强力的人物。殷仲堪人微才弱、根基不厚正是桓玄所希望的。殷仲堪升任荆州刺史,桓玄出力不少。

《比丘尼传》中记载,桓玄派人去求妙音为殷仲堪图谋荆州之职。当孝武帝就此事征求妙音意见时,妙音答道:“外内谈者,并云无过殷仲堪,以其意虑深远,荆楚所须。”说朝野内外公认殷仲堪显然是假话,意虑深远也是夸张之词,妙音如此回答必然受人指使或收受贿赂。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桓玄动用桓氏家族的力量在朝廷中暗暗支持起到了重要作用。

桓玄的心机没有白费,殷仲堪上任后,由于资望犹浅,只得使用小恩小惠收拢人心,对大政方针没有魄力,当政也过于依靠桓氏家族的力量。桓玄崛起,荆州之人畏惧桓玄过于殷仲堪。

眼见中央与地方关系紧张,江南局势一天天变坏,桓玄的心情却一天好似一天,他与殷仲堪交上了朋友。

殷仲堪的确是个好官,生性朴素,为官清廉,上任时正赶上水涝歉收,他每餐只摆五个碗盘,再没有别的佳肴,饭粒掉在餐桌上,总要捡起来吃掉。他常常对子弟们说:“不要因为我出任一州长官,就认为我会把平素的意愿操守丢弃。如今,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很不容易。清贫是读书人的本分,怎么能够登上高枝就抛弃根本呢!你们要记住这个道理。”

桓玄去拜访,殷仲堪正在侍妾的房里睡午觉,手下人谢绝通报。桓玄后来谈起这事,殷仲堪连忙解释:“我从来不睡午觉,如果有这样的事,岂不是把重贤之心变成重色了吗?”

桓玄和殷仲堪两人都有一个好朋友,就是有“才绝、画绝、痴绝”三绝之称的东晋时代着名的大画家顾恺之。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人,博学多能,工诗善书精丹青,绘画尝从师卫协,擅作佛像、人物、山水、走兽、禽鸟。画人物主张传神,尤善点睛,自谓“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阿堵即这个东西的意思,在这里作眼睛讲。

所以他常说画“手挥五弦”易,画“目送飞鸿”难。

顾恺之的绘画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声誉,谢安曾惊叹他的绘画是“苍生以来未之有也!”他的名气到底有多大,有个故事可以说明。

顾恺之曾为京都瓦棺寺认捐一百万钱,可他手头没有这么多钱。于是,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在庙里画了一幅维摩诘菩萨,画完之后,就差画眼睛。点眸子时,他提出要求:第一天来看的人要施舍十万,第二天来看的人施舍五万,第三天的随意。据说开门的一刻,维摩诘像竟“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尔得钱百万。

顾恺之的画如春蚕吐丝,秋云浮空,流水行地,自然流畅。顾恺之无真迹传世,流传至今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均为隋唐宋摹本。《女史箴图》现藏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大概是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抢去的吧?不过没关系,古人的优秀作品是全人类共有的财富,暂时让英国人替我们保管吧!

顾恺之不仅画技惊人,且文采出众,好谐谑,人多爱狎,曾为桓温参军,甚见亲昵。桓温死后,顾恺之去拜墓,作了一首诗:“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有人问他:“你以前是那样受桓公倚重,哭他的样子可以给我们描述吗?”顾长康回答说:“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后来顾恺之做了殷仲堪的参军,想给他画像。殷仲堪是个瞎子,怕画出来丢人,便拒绝道:“我的相貌丑,不麻烦你了。”顾恺之说:“明府只是因为眼睛罢了,可明点瞳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可以看出,顾恺之非常聪明。而他对一些世俗事物的看法却率真、单纯、乐观、充满真性情,所以桓温说他身上“痴黠各半”。

他和桓玄是好朋友,桓玄喜欢戏弄他。一天,桓玄随手摘下一片柳叶递给他说:“这是蝉用来隐藏自己的叶子,如果人取来用,别人就看不到自己。”顾恺之大喜,引叶自蔽,桓玄故意当着他的面小便。顾恺之果然相信他看不到自己,把柳叶当做宝贝珍藏起来。顾恺之封了一幅画寄给桓玄观赏,在盒子前面糊上口并题了字。桓玄知道这幅画是顾恺之特别珍惜的心爱之作,便从盒子后面弄开,把画偷出来,封好后又还给他,说自己正忙,还没来得及看。顾恺之见封题和原先一样,画却没有了,半点没有责备桓玄的意思,对人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就像人登仙一样。”

一日,桓玄、顾恺之、殷仲堪三个人凑在一起清谈,共做“了语”。了语是用终了、结束的事实来形象说明“了”的境界。通过这则故事,我们可以对魏晋玄学清谈内容、形式等有个大致的了解。顾恺之先说:“火烧平原无遗燎。”桓玄接口道:“白布缠棺竖旒旐。”殷仲堪说:“投鱼深渊放飞鸟。”三人没有分出胜负来,又开始做“危语”。危语是以具体的危险情境对“危”的意义加以形象的说明。这回桓玄先说:“矛头淅米剑头炊。”殷仲堪说:“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恺之更进一步,“井上辘轳卧婴儿。”当时殷仲堪有一个参军在座,接口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仲堪神色一动,说:“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