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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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生命的记忆(4)

接着我又想起了许多更坏的、更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我从前都没有想到呢!我想起自己最后写给他的一封信,也许他在临终前已经收到了——这是一张字迹潦草的、毫无感情的明信片,马马虎虎的问候,接着就是诉苦,抱怨自己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啊,上帝,这封信真是可怜、可恶、可耻,简直太糟了,还不如不写!我在青年时代给父亲造成的痛苦已经无所谓了,这些事很让人苦恼,然而却是理所当然和必需的。但是这种冷漠,这种对于空虚的事业和责任的迷失感,使我因而耽误了最初的爱的责任,又是乡么不可饶恕啊!罪恶就像一股暗浊的泥流环绕着我汹涌翻滚。

火车停在首都车站,一个朋友来接我,把我带到他的寓所,让我休息一下后继续赶路。随后我又搭乘行驶缓慢的乡村列车徐徐驶过许多村庄,列车最后停在一个小车站上。我看见月台上站着许多人,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我的弟弟,我拥抱了他,还有我的妹妹,我们又重新在一起了,像儿童时代那样,我们的血又流到一起了。

消逝的儿时的故乡,天真无邪的共同回忆,我们早已逝世的母亲那双亲切的棕色眼睛,所有一切往事都一下子呈现在眼前,给我带来了温暖和安定,我嗅着故乡的芳香,讲着儿时讲的方言,血液在我体内平静地流淌。我们曾多么可怜地在这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行走,又曾多么可怜地盼望能呼吸到更多的爱恋之情!噢,多么可怜,多么可怜!而现在一切都变好了,我现在回家来了。

我们静静地走过村庄和初春的草地,到处还积存着残雪。多么好啊,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好,我回来了,我来到了这里,我正挽着妹妹的手,拍着弟弟的肩膀!当我们越过小山走向家门时,心里又何等凄丧和惊讶,父亲在家里躺着,正在等我们。我又看见了那扇窗子,每一个孩子出门时,父亲都从这窗口向远游的孩子挥手告别。一走上楼梯便看见了玻璃门上的钩子,这里本来总是挂着父亲的软毡帽。走廊里和房间里充满了简朴、整洁和令人适畅的气息,这是一种永远围绕在他身边的细腻纯洁的气息。

我首先听了情况介绍,姐妹们准备好了咖啡,是的,父亲走得非常快,非常轻松简直像开玩笑似的溜走了,不声不响地溜走了。我们知道他忍受了许多烦恼,他虽然对死亡怀有恐惧,却常常衷心渴望死亡降临。现在好了,他已经获得解脱,别无他求了。我看见桌上放着印好的讣告,上面标若一行赞美诗,根据他生前的愿望,这句诗将镌刻在他的墓碑上。我问妹妹们,这行诗句是什么意思,她们微微一笑,告诉我说:"绳索断裂,鸟儿自由了!"我轻轻地朝父亲的房间走去,打开了房门。窗子开着。夹着雪花的寒风使鲜花的芳香四散。,庄严肃穆。哦,父亲啊,父亲!

黄昏时,我的一个妹妹拿给我一枚金戒指。这戒指,我母亲的,是60年代初期她第一次结婚时的纪念品,戒指上还刻有一句格言,十年后她第二次结婚时把它转送给了我父亲。

我转动着这枚小小的戒指,读着那句古老的格言,然后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戒指大小正合适,我注视着它,这枚过去我在父亲手指上见过它不止一千次,孩提时期还常常在父亲手指上玩弄它,这时的大姐也过来看了,我们两人都发现我的手指、我的手同我们父亲的双手非常相似。

夜里,我由于这枚戴着不习惯的戒指而醒了两次,因为我过去从来不曾戴过戒指。我躺着,幻想着,这枚戒指是一个微妙的象征,象征着我的存在和命运同我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天我又在父亲身边单独待了一段时间,父亲看来始终都在怀着内在的惊异倾听着伟大的和平之音,似乎已经完全同他融为一体。

他那圣泉再度冷却了我的额头和双手。没有比这美好的冷却更能治愈我心中的一切悲痛。即使我是一个不肖子孙,曾对这位父亲那样地不敬,那么因此我也能使自己的灵魂趋于宁静,使自己剧烈跳动的脉搏得到安宁了。倘若在我的痛苦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安慰,那么我就永远会采取这样的措施;也让我的额头变得如此冰冷,也让我的意识飞跃到和我父亲同样的本质中去。

自从我在已故父亲寒冷、明亮的小房间里度过那些美好、深沉而充实的时刻以来,死亡的意义对我已变得日益重要和有价值了。迄至那时,我很少想到死亡,也从木惧怕死亡,并且经常在绝望时不耐烦地期望死神的到来。

直到这时我才完全看到它的真实性和伟大性。它好似我们面前的相对极,它期待我们去完成自己的命运,完成一个生命的圆圈。迄今为止,它的生活始终是一条直路,开始时我久久逗留在母亲和童年的爱恋中,这段道路我一度是歌唱着度过,一度却是厌恶地度过的,那时我对未来是经常怀着希望的——但道路的尽头处在我眼前却是模糊的。

一切滋养我生命的动力和能量在我看来只是来源于朦胧的开始,来源于从母体中诞生的时候,而且死亡在我来说只是偶然的一点而已,力量、活力和动力到这一点上便衰弱以致熄灭了。直至现在我才在这一"偶然性"中看到了伟大性和必然性,感觉自己的生命联结并决定于这两个极点,也看到我的道路和我的任务就是圆满地达到那个终点,接近它、促使它形成,使它成为一切庆典中最严肃的庆典。

我们谈了很多,谁若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父亲的一些特别的小故事,谁就把它们复述一遍,这其间我们还阅读了父亲笔记中的一些片断。我们中不时有人从墙上到处挂着的家庭照片中拿下一帧来加以研究,寻找照片背后的拍摄日期。我们中不时有人不见了,到"那边"去和父亲待一忽儿,我们中不时有人失声哭泣。我的一个妹妹比其他所有的人"不见"的次数都多,父亲的死对她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连她的表面生活也要改变了。我们其他人便围着她,把她置于我们的爱抚中间。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时光消逝着,对父母无数珍贵的回忆,以及我们共同的血统和精神,使我们互相拥抱在一起,因为我们对于已故者的遗产的本质,每个人的认识都是一致的,这份遗产就是"血统和精神",我们将把它继承下来,血统的纽带不仅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它还使我们在危难时刻互柏拥抱在一起。这份超出了纪律和信仰的遗产,我们的父母曾为之服务终身,他们的孩子们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摆弄它,而对于我,在割断了一切言语和思想的束缚后,它也始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们大家现在都感觉到了这种信仰,这是一种对于确定目标的信仰,对于一种使命和任务的信仰。这种信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也决不会由于行动而使它本能的冲动平息下来,它存在于我们共同的血液之中。尽管我们也会互相离散,但是我们明白我们永远属于受同一教规约束的团体,属于一个秘密的骑士组织,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这个组织,因为人们尽管可以践踏一个信仰,却不能消灭这一信仰。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如今在父亲和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春天的褐色土地,也许今天在他的墓地上已有第一批花朵开放了。如今我已经没有祖国,母亲和父亲分别葬在不同的地方。我没有带走任何可资纪念的物品,只有这一枚微薄的金戒指,它戴在我的手指上已经习惯了。那里曾一度是我的祖国,是对我尽过母亲责任的土地。然而我对于自己所爱的世界并没有丧失信心,我只是对它感到陌生,如同我已故的父亲所感到的一样。

从施瓦本大地上那座潮湿的褐色坟墓中,我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所丧失的。谁若有朝一日踏上了成熟的道路,他将不再有所丧失,而只有获得。总有一天这一成熟时刻也会向他降临,他将发现鸟笼业已打开,会带着跳动了最后一下的心脏逃离这个不完善的世界。

倘若有什么人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也要从《圣经》中或者其他书籍中搜寻出一些好听的言语和格言,要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一切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整个事情会在镜子里反映出最美好可爱的光辉,并且除去那句赞美诗外便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句了:"绳索断裂,鸟儿自由了!"(张佩芬译)

遥远的回忆

引子

一家巴黎报纸向读者提问:"老年行将到来?"有人回答说:"这已经说明老年行将来临了。"托尔斯塔娅根据什么征兆可以知道一个人"当人们常常追忆往事的时候,一个时期以来,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奇特的现象。当我孑身独处的时候,眼前常常会突然浮现出我生活中的往事来。昔日的生活图景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听见了人声""这些回忆大都跟我父亲有关,因为他是我一生最亲近、最敬重的人。我常常无法把一件事情前后连贯起来。甚至确定不了事情发生的大致日期。但是这对我并无妨碍。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根据记忆,我写下了这遥远的回忆。占卜这件事发生在父亲的晚年,当时他正在写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复活》。一次,我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正在往桌子上摊牌。父亲为了休息或是思考一下写出来的东西,经常做占卜的游戏,但是他将牌摊好之后,仍然继续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在心里估算:如果占卜中了,他将这样做;如果占卜不中,那就要换一种方式做。我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于是问道:"你正在想一件什么事吧?""是啊""想什么呢?""是这么回事。如果占卜中了,聂赫留多夫就跟卡秋莎①结婚;若是占不中,就不能让他们俩结婚。"等父亲占卜完毕,我问他:"结果怎么样了?""瞧,"他说,"占中了,但卡秋莎不能嫁给聂赫留多夫"""接着他给我讲了普希金生活中的一段趣闻,是他的朋友麦谢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告诉他的。"有一次,普希金对公爵夫人说:"您猜我的塔季娅娜最后怎么样了?她拒绝了奥涅金②。

这件事我万万没有料到。""③"这就是说,"父亲说,"人物一经作家塑造出来,他便开始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不再受作者的意志支配了。作者只能根据人物的性格行事。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卡秋莎和普希金的塔季娅娜只能根据自己的而不是作者的意愿行事的原因。""不过,"我寻思道,"要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来,必须得是普希金""或托尔斯泰才行。"乏味的艺术如果一幅画、一出戏、一本书将所有的细节都表现出来——通常会使人感到乏味的。

反之,如果作者只表现出作品的主要方面,把余下的部分留给观众或读者去想像,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是在跟作者一起进行创造。当然,这主要的方面应当具有激发您的想像力,使您产生兴趣,开阔您的视野的功效。

"要在艺术里得到真金,"父亲说,"必须收集大量材料,然后再用批评的筛子加以筛选。"父亲非常喜欢援引一句法国话:"请原谅我写得太长,我实在没时间写得短一些。"众所周知,莎士比亚那个时代谁也不会去制作富丽堂皇的布景。只需在一根柱子上标明该"布景"意味着什么就够了。谁能说当时这样做就影响了观众对剧目的欣赏,而不如按时代环境的要求,将当时所需用的每一件道具全搬上舞台更好呢。

父亲举出两种描写的例子:一种不好的,一种好的。他从一部法国长篇小说中找出几页描写烤鹅的气味的段落。"当然,"父亲说,"直到最后一页,鼻子里老闻到一股烤鹅的气味。

但这是创造印象的真正方法吗?还记得荷马是怎样描写海伦的美丽的吗?"海伦走了进来,她的美丽使老人们肃然起敬。"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您从中可以看到,老人们在这种美的魅力面前也不禁肃然起敬。用不着去描写她的眼睛、嘴巴、头发等。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想像海伦的形象。但是每个人都感受着这种连老人们也不禁为之肃然起敬的美的力量。"最后,父亲援引了伏尔泰的一句话:"乏味的艺术——就是把话说尽。

"

和疯子在一起

父亲对疯子非常感兴趣,一有机会就细心地观察他们。他说,疯狂是一种被推到了极限的利己主义。

我们在莫斯科的住宅的花园跟一座精神病院的大花园紧紧相连,中间只隔了一道木板围墙。透过板缝,我们可以看见患者们在花园的林阴道上散步。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们都认识了。他们摘花给我们,遇到看守人员不在场时我们还互相交谈几句。这些不幸的人中间有一个是因为他惟一的一个孩子死了才急疯的。他的孩子是个男孩,跟我的小弟弟瓦尼亚的年龄相仿。这个患者非常喜欢瓦尼亚。他耐心地等待着瓦尼亚到花园里来,采集园内可以采到的最漂亮的鲜花送给他。

瓦尼亚对周围所有的人都非常亲切。在我小弟弟的影响下,这位患者的内心深处重又产生了生活的欲望。他离开精神病院后给我妈妈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瓦尼亚使他明白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爱和美,因此他非常感激给予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以生命的女人。

有一次,一个精神病患者从病院里逃了出来,躲进了我们的花园里。看守人员当即赶到我们这儿,在获得允许之后,他们开始在花园里四处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个躲在树后的不幸的人。

父亲认识病院的精神病医生柯尔萨科夫教授。他是一位学者,在研究神经和心理病症方面很有名气。父亲很乐意跟他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有一天晚上,柯尔萨科夫请我们去观看演出,演员和观众全都是病院的患者①。演了几个小戏,演出很成功。看不出演员都是些精神病患者。但对场上的观众就不能这样说了。记得坐我旁边的那个年轻姑娘一直笑不停口,脖子、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止不住笑;整个大厅更是一片疹人的狂笑,像是嚎啕。另外一些观众嘴里嘟嘟嚷囔地在叨唠什么。还有一些人坐在看守人员和护士之间,恶狠狠地东张西望,根本不关心台上在干什么。

演出休息的时候,有几个人走到我父亲身边,跟他攀谈起来。突然,只见一个患者朝我们跑来,他满脸黑胡子,戴一副眼镜,神情十分激动。他是我们的一位朋友。

"哎呀,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高兴地喊道,"见到您我真高兴!就是说,您也到这儿来!您是什么时候跟我们在一起的?"当他得知父亲并不是这里固定的成员,只不过是来串串门时,他感到大失所望。

农夫平时父亲总是穿着那件宽大的上衣,冬天出门时穿一件皮袄。他这样打扮为的是跟普通人更容易接近,使大家在跟他交往时感到彼此之间差不多。但有时候由于他的这身打扮也发生过一些误会,譬如就有过这样一件事。

土拉要上演《教育的果实》这出戏,说好是为少年犯罪教养院演出的,要我在剧里担任一个角色。我同意之后就经常从雅斯纳雅·波良纳去参加排练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