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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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即是爱(4)

但是现在我不讨厌他的烟味了,后来竟然觉得好闻了。当我对父亲的态度转变了以后,我的感觉也转变了。相同的烟味,带给我不同的感觉。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用老方式向他问好:做出打拳的姿势和比划几下。如果他精神不好,我就跟他谈论我们共同感兴趣的事儿:乔·路易斯、桑迪·萨德勒、阿奇·穆尔、休格·雷·鲁滨逊——我们交换对那些大力士的看法,播放他们的精彩镜头。谈论父亲过去熟悉的事情使他很高兴。我认识到作为他的儿子意味的是什么。

即使他的记忆力很差了,他仍能回忆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我问他住在华盛顿时的事情,他说:"那个地方一点都二l:奸。你头上的那个伤疤就是在那儿留下的,救护车不肯到黑人区,我不得不救你的命。"父亲谈到他做的好事时从来不谦虚,他很为此骄傲。他还回忆起其他事情,如我的第一次街头斗殴:"你记得你妈妈不让你进家门吗?那个叫桑尼的追你到家门口,以后他再也不敢惹你了。哦,你打了桑尼一顿。"或者:"你记得你的大伯曼齐吗?他很了不起,有过很多女人和喝过很多酒,但他的确是个好鼓手。"还有:"记得我教你开车吗?那是我教你做的第一件事巴?"作为一个车迷,我补充道:"上山的时候,用一挡不会发生倒车。""对!"当父亲回忆我们一起游览广播城的时候,使我很感动。说到后备军官训练队发给我的夹克外衣时他禁不住大笑起来,他好久没那么高兴了。"那时妈妈以为要让我去前线。"天气好父亲又健谈的时候,我就推他到院子里去。父亲不再与我争论。他想让我高兴,想让我更多地陪他。

我们经常谈论母亲。谈她听到黛安娜生第一个孩子时高兴得晕了过去。我给她跳最新的舞步时她模仿得多么好。"你和弗洛伊德,帕特森打得太好了。"一天下午父亲说,那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难忘的夜晚!你妈妈也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非常想你的妈妈""给我点支烟好吗?"如同我给母亲喜爱的汽酒一样,我开始迎合父亲。我给他一根接一根点烟,直到休息室里烟雾腾腾。他的咳嗽很吓人,就像要喘不上气一样。他~声接一声地咳嗽,气从他的身体里费力地呼出。

看他咳嗽实在令人痛苦,可是父亲却不在乎,危害已经造成。烟已经成为他感官的最后的享受,如果因此少活几个期,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已到了什么都依他的时候了。

那个月我们说好增加3支烟,后来到4支,又到5支。渐渐地,不管他了,我什么都依他。我没有实现对他吸烟的新规定。

一次,我仔细观察父亲:他坐在轮椅里,头倒向一边,看上去痛苦和虚弱。这个头戴棒球帽的生病的老人,他是我的罪孽,我的报应吗?我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脸上就布满了笑容:"嗨!约翰尼,我的孩子!"淳朴的满足,我想。有时他感到说话很困难,那也没关系。他睡着了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想自己的事。我不再关心时间。我没有什么急事要做。

当我们穿过走廊或到食堂时,他向见到的人介绍我:"见过我的儿子吗?你知道约翰·约翰逊吗?他就是我的儿子,约翰·约翰逊!"过5分钟后又碰到同一个人时,他又向那人介绍:"他是我的儿子,约翰·约翰逊!"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总会对我说:"你很了不起!"他常常提出他的疑问:"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的。嗯,嗯。你是怎么成为这个样子的?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想,可能都是从你妈妈那里来的。"说到那儿,他就会咯咯地笑,但是他自我否定的意图很明显。父亲认为他对我的成功没有任何帮助,是母亲的功劳,所有的功劳都属于母亲。这个问题其实是两方面的。当我公平地审视父亲的一生耐,我不能想像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干完每天的工作,例如擦洗雕像,回到家里怎么能感觉愉快呢?怎么能让他不痛苦呢?高中毕业后,他期望的好日子成了泡影。从十几岁起他就得抚养他的母亲,很快又有了妻子和儿子要抚养。有些工作他喜欢做——他对我说开出租车是"最有趣的工作,因为能认识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工作他都不喜欢。但是每天早晨离开家,他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卖苦力。那是他很需要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得过诺贝尔奖,但是他擦地板,分拣信件,把食物拿到家里的餐桌上。是的,他没有成功。但是他努力了,可怜的杰基,他从来都没有获得过荣誉,更不用说得到他那个有敌对情绪的儿子的赞扬了。

肺癌发展到后期,病人在呼吸时都会感到疼痛。一天,父亲要吸烟,刚吸第一口,他就喘不上气来。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吸烟,身体不允许他吸烟了。

当疾病像侵略大军一样来到他的面前时,父亲显得异常平静。有一次我问他怕不怕死。他回答不怕,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没有故意寻找我们瞬间的特征。我没在每星期二去莫利酒吧或沃尔顿爷爷酒吧;我忘不掉粗暴的过去。令我懊恼的是,父亲竟然还会侮辱他的妻子。"在认识你妈妈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一天下午,他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黑兹尔。儿子,我很喜欢她,我应该和她结婚,但是很遗憾我和你妈结了婚。"我什么都不会忘记,但是我什么都能原谅。丢掉怨恨和隔阂,我认识到父亲就是他自己。我从他的角度看,了解他的需要和苦恼。我看到一个男人,他一无所有,只有母亲一一个非凡又热情的精灵。她是父亲的全部,是他的激惰、失望和憎恨。而我,则是他致命的威胁,对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威胁,抢夺他深爱的妻子爱的威胁,对于他作为一个养家活儿的个体成就的威胁,所以他恨我,他惩罚我。

越是了解父亲,我对自己越清楚。因为恨他,我对他的一切反感。我不断地遭受失败:糟糕的婚姻和好多次机会的丧失。没有一种关系我能够保持长久。没有一天我感到非常完美。

但是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我不再寻找我们之间的裂痕。我用一种清晰的、纯净的镜头回顾过去的生活。无论多么不愉快,我认为,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接下来的那个冬天和春天,我在护理院度过了一些很愉快的日子,使我收益很大——确实对我来说,很有意义。每次去我都能领悟到新的东西,那儿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学习。一天早上我问父亲:"我小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父亲说:"你是最出色的孩子,而且很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我一直相信你会上大学。我告诉别人你9个月就会说话,他们听了就笑,但那是真的。你从来不惹麻烦。""那我为什么总挨打呢?"我问。(我的声音发抖了吗?)"我没总打你,只是在你不听话时,例如撒谎时。"过了那么多年,他的否认仍然令我气愤。小时候我最怕撒谎,为什么我要在大庭广众的屏幕上撒谎?但那是父亲的事,是他的一贯做法。事实是——他的皮带和大巴掌是残酷的历史——非常可怕。甚至现在也如此。

他不悔悟,即使是死到临头。

1998年3月,发现癌症6个月以后,父亲不能去食堂吃饭了,他在护士的监护室吃饭。那是最后的聚会,那儿都是非常虚弱酌病人,几乎都是半睡半醒的,他们的轮椅排列在电视机的对面,可是没有人还能看电视。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在那里时,他正在无力地慢吞吞地吃饭,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眼看他像婴儿一样一天天起着变化。他的皮肤失去了往日的颜色,紧紧地绷在脑门上,就像一张无光泽的羊皮纸。他的脸变得很瘦,鼻子和耳朵更显突出。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和那间屋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走进去,父亲就显得很开心。我会让他高兴并劝他吃些东西。每当那时,他会尽量吃几口。当他咳嗽一阵以后,需要很长时间的喘气,以至累得头都抬不起来,几乎碰到盘子。我会说:"来,爸,把头抬起来。"他就很听话地抬起头来。

从他精力衰退后,我们的谈话就少多了。他开始问他孙子们的情况,听到埃里克有了两个儿子,他很吃惊。他问我最近的女朋友,他不赞成我一个人过日子,问我还会再结婚吗。

"我不知道,爸。"然后他说,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你需要有人陪伴。

需要有人照顾你。"那是他的心里话。他直到最后都非常想念母亲。我记得我们最后的一次大笑,当说到他的一次得意之作时:"你记不记得我们住在盖茨大街时,有一次水龙头坏了?"那时我上七年级,父亲讨厌厨房水池漏水,菲克西特先生用扳手拧,结果水龙头的水全喷了出来。到处都是水,父亲大声嚷:"快!快!"我赶忙用手堵冒水处,就像那个荷兰的小男孩,但是没有用。水往每个人脸上溅。我们站在那里,浑身湿透,禁不住大喊大叫。

50年后,谈起那件事,仍令我们激动。"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喘过气后,父亲间我。

"我?"我问,"我只是个孩子!"那个春天,为了减少往返的路程,我在附近的汽车旅店租了一间房04月中旬的时候,父亲无法进食了。他的黄眼珠变得毫无生气了。显然他已经不行了,但是每次我去他那儿,他都冲我咧嘴笑。他一生都是脾气暴躁的人,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儿,但是临死的时候,他平静得像羔羊。

4月20日星期一,我几乎整天都坐在父亲的床前,看着他闭着眼睛费力地呼吸。他的肺就像一个被堵塞的化油器,他费力地吸着每一口气。他的呼吸越来越慢,不时发生窒息。我靠近他,盯着他那可怕的喘气。

突然父亲睁开眼睛,就像紧闭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他努力用胳膊肘支撑住身子。他的脸像死人一样,只有眼睛仍在闪光。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你跟你的父亲说再见了吗?"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前更清晰。

我呆呆地望着他反复说那句令人心碎的话——不,那是他的要求:"你跟你的父亲说再见了吗?"我感到惊慌失措,我说:"爸,你是我的父亲。"他显得不高兴。他把脸凑近我:"不,不,不!你跟你的父亲说再见了吗?"我向后一缩,就像躲避挨打一样。我感到和过去一样的恐惧。我好像听见了母亲的恳求声,不,杰基,不要打他,他是个好孩子!我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命令。我最好回答他,否则".."是的,"我说,"是的,是的!我说"再见",父亲。"当我说完那句话,父亲一下子放松了,躺到了床上。我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的呼吸显得更平稳了。这时护士进来检查他的情况,她建议我休患一会儿。不会有事的。我感到非常疲惫,离开之前,我亲吻了父亲的前额。

刚回到旅店的房间里,电话铃响了,是沙伦护士打来的。"你得赶快回来。"她对我说。我赶回去时,父亲就去世了,我对此很有准备。我们有不同的性格:父亲最后是个被打败的家长,我是与他和解的孩子。

我是好孩子,父亲惟一的儿子。别人告诉我,我在父亲的床边坐了一个半小时。我一点儿都不记得。离开那里时,我的头很晕,眼睛模模糊糊。沙伦挽着我的胳膊说:"我有事要告诉你。"父亲去世前她一直在父亲身边。沙伦告诉我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告诉我的儿子我非常地爱他,我为他骄傲万分。听到这么美妙的话,开始我竞以为是她编出来的。但是越琢磨我就越感到是真的。父亲为我感到骄傲。过去的8个月里,我们之间的隔阂消失了。我们之间的怨恨像老茧一样被清除,建立了新的关系:尊重、赞美和爱。

我让他们用个封闭的棺材,结果他们听错了。棺材的盖子开着,我看到我最不愿意看见的景象:像蜡一样的父亲。他的眼睛紧闭,但是他的脸和3年前母亲的脸一样令我感到陌生。

当他们合上盖子,我等在走廊里听埃灵顿公爵的乐曲,我选了几首父亲最喜欢的音乐,是他过去在文艺复兴舞厅最爱跳的摇滚舞曲:"SophisticatedLady","MooclIndigo","InaSentimentalMoocl"。听着那些舞曲,我感到自己与停尸房里的父亲更靠近了。

茌母亲的葬礼上,我不停地赞美母亲。而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从开始就感到发抖。我看着来参加葬礼的一小群人。大多数人并不认识父亲,他们来是因为我的关系。那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的到来使我很感动。

我看见我的大儿子埃里克,他和父亲的关系最好,他哭得很伤心。我也几乎哭出来,但是我需要在大家面前控制住。我对大家说:

"我的父亲有一双漂亮的手,优雅的手,一双使人感到骄傲的手。"我的手在颤抖,为了止住眼泪,我挥了一下手。

"但是我的父亲走的是一条普通的道路。作为一个黑人,他成长在使黑人感到可怕的年代里,他身体里的一部分随着那个时代死去了。他遭受的第一个打击是,很小就失去父亲,他从十几岁起就开始谋生。也许有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但是在评价他之前,我希望先用一个男人的眼光看待他。"他一生都在奋斗,但是他有一件珍贵的礼物,那是他一生珍爱的,就是我母亲对他的永不磨灭的爱。他有过很多美好的事情,但是母亲是他最大的幸福。"我的父亲相信如果不严加管教,就会惯坏孩子。对此他坚信不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而我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说不下去了。在某种意义上,对父亲的赞美也是对我自己的。适合任何葬礼场合下的介绍和被介绍。父母生了我,养了我,教育了我,爱了我,这一切都结束了。在姨妈的葬礼之后,我以为母亲的一切都结束了,然而我错了。事实上,父亲才是母亲一生的支柱。现在她的另一半也去了。她真正地消失了。墓地上,两个墓碑并排竖立着,覆盖在绿色的草砰下。留下他们孤独的儿子站在墓碑的中间。

当我用我酷似父亲的手把父亲的骨灰放人墓穴,听到身后一个妇女的痛哭声。声音是那么悲哀和奇特。我闭上眼睛,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哭声""为她丈夫的逝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