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理院为新生发了四套制服，解剖和实验课要穿的白大褂，淡粉色和白色护士制服、护士帽等各一套，以及体育健康课要穿的运动服。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书桌上叠得整齐的衣服。
护士帽摆在最上面。
周遭是芭蕾和少女们换衣服时兴奋的欢呼声。
吵死了。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满脑袋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回去……
我要回去。
——妈妈，我拿了第十名哦，来参加毕业典礼，拜托了……妈妈？喂？喂？
骄傲而冷漠的背影。
一直。
咦，眼前看不清东西了。
不要哭。
不要哭啊小凛。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背不下来的怪异符号，离开那些抽象的组织细胞，离开天书一样的药名和拉丁文，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听妈妈爸爸的话，去读重点高点，念重点大学。
“凛凛的黑头发又长又直，戴上护士帽肯定漂亮！”
葵香和芭蕾已经换上了护士制服。
深V低领连女生常戴的领花也没有，瘦身小短裙勉强遮住屁股，护士鞋的坡度是不是有点高？
……回去，我要回去。
明幽穿着定制的小号制服，坐在我的桌上。
“吾之使魔啊……变身！”
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芭蕾扳着我的脸。
“换上了啦，葵香先帮你把头饰戴上……”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搔首弄姿？”
“因为一定好看啊，乳乳穿上护士制服，我想给你拍照片呀，存在手机和电脑里当桌面……”
“我是自动贩卖机吗，你想喝大麦茶，我就给你吐大麦茶？”
“老师说，试试合不合身，可以拿回去调换。”
“该死的帽子，我不戴……我不会戴的！”
我恼火地抢过护士帽，抓起幽幽手里的护士服。
“永远不戴！”
统统甩到窗外的楼底下。
“说到底……不过是伺候人的工作，世界上最忍气吞声的职业……什么医护关系，什么护患关系，每年受到的投诉和性骚扰……最多的职业……我们……还要这样子读八年……怎么忍受……护士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了！”
“凛……姐姐……好可怕呜……呜……”
明幽抖了抖嘴角，哭着扑到葵香怀里。
“小凛……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教室里的少女们被低吼和哭声吓得愣住。
我从焦躁中醒过神。
不，不是的。
那些不是我的看法。
——是妈妈说的……
“对不起。”
我低着头。
“我……我……回去……回去了！”
往教室门口跑，拉开门往外冲。
脑袋撞在迎面而来的胸口上。
咚！
我揉着额头坐在地上。
明朗吃惊地蹲下身。
“喂，百里，怎么……了？”
他伸手要扶。
“啪！”
为了掩饰窘躁，我拍开了他的手。
我的脸一定很丑。
可恶。
“谁……谁……谁哭了？”
“哭了？”
“……多……管闲事……滚开！”
“百里！”
嘴里喊着“回去”，跑出教学楼也不知该回到哪里——早知道，听妈妈的话，不来这里了。可是，一意孤行的我，背叛了家人，还能回哪里去？
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梦想抱负，它们都去了哪里？
半个月过去，除了学习过一些轻浅易懂的课本知识，交到了新朋友，记忆里似乎只有和少女们在一起胡闹的场景，每一天。每一天，抱着课本冲出宿舍赶去上课，因为赶时间而挤在食堂里狼吞虎咽……在梦寐以求的医学殿堂里，我平常都做了些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呢？
我呢，已经是……失败者……了吗……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里。
晚饭也没有去学校餐厅。
因为撕掉了排行榜，所以下午被停课写检讨。
天黑透了。
夜晚的女生公寓，附近因为有超市和书屋，显得很热闹。
啊，真热闹啊。
房间里暗暗的，暖黄的光亮从窗外照进来。
“都出去了……没良心……”
我趴在被窝里抽噎着，翻看着手机，妈妈一个电话也没打过。
咕——咕噜……噜……咕咕……
肚子在叫。
见鬼，大家都不管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房门的响声。
大家，都吃饱喝足回来了吧，听见叮叮咚咚的碗筷声，闻见很香的气味，屋里只有脚步声，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
奇怪。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
“……”我吓了一跳——
明幽坐在地板上，下巴放在床上歪头盯着我。
“光之精灵呀……展现你的力量……吃饭喔！”
我冷静地用被子把脑袋蒙上了。
嗯，怪我。
被我吼哭了的幽幽，眼睛还红肿肿的。
却在劝我吃饭。
“呐乳乳，我们偷偷在宿舍吃火锅吧？”
芭蕾和葵香坐在明幽的旁边。
三个少女以同个姿势抱着腿，静静地守在我的身旁。
“不就是一次考试吗，继续努力就好了……不要放弃啊……也不要说什么……最讨厌了……总之，我们不会因为乳乳说讨厌，就轻易放弃的！”
我在被窝里闷闷地说。
“闭上嘴巴菜菜，倒数第一名。”
“只比我多两分的倒数第二名还是憋死在棉被里吧！”
电磁炉上的锅子里咕噜噜冒着泡。
桌上整齐地摆着叠好的四套制服。
“刚刚，我们出去校外的超市，买了涮火锅的食材，全部都是凛凛最喜欢的肉哦，呐，你在哭吗？呐呐……”
“别……别理我……不……不饿……”
“别死撑了，笨蛋凛，起来了啦！”
“蠢女人振作不起来，我们把她煮了吧。”
葵香忍无可忍地抓住我的被子往下扯。
棉被掀开了。
葵香公主似笑非笑地凝视我一会儿。
“愚蠢的十六岁的少女，还以为自己是四五岁的天真无敌小萝莉么，事实上现在你的脸肿得就像踩瘪了的菜包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呢。”
……不可爱。
你要不要这么毒啊，公主大人。
没错，没错啊，从小到大，从没有长辈和朋友对我说“小凛好可爱哦”，也没有男同学说“还真是可爱的女生哟”。
“不可爱……怎样……我就是……不可爱啊！”
我呜呜地坐在床上，满身是汗抽泣着。
“我……没有让人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就算发生什么事也可以原谅’‘因为是可爱的小凛，就算是不及格也不要紧啊’这样子的优点……就像被踩瘪的菜包子一样不讨喜……我知道的……所以……所以……”
这么说出来，我还真是悲剧啊。
哇！呜咕咕……
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被芭蕾和葵香笑嘻嘻地左右狠劲儿扯着脸蛋。
“所以，就别再整天板着脸，总让人觉得‘这家伙就算是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能骄傲地生活吧’，‘不喜欢人类吧’这样的感觉，我说乳乳，你别再死撑了……”
混蛋，头发都弄乱了。
“哭的时候倒是挺可爱呐，不哭不哭，考试而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啊，下次再拿第一就好了。”
“哪……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就这样整天在一起开些无厘头的玩笑，斗斗嘴打打诨……动不动就说色色的笑话……这样子能及格吗……每一天，每一天，高兴得就像傻子一样，八嘎！八嘎……有什么权利那么无忧无虑……”
“喂喂，越说越过分了啊！”
芭蕾头痛地抓着牛角辫。
“我们都有复习功课啊，因为真的好好地努力了，所以就算是不及格，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感，你这种爬着走也不会觉得地上凉的韭菜花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芭蕾掐着腰，歪着头朝我瞪大眼睛：
“你这家伙……为什么能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着恶毒的话啊？大不了集体去拜托老师辅导一下功课……咦，对喔……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芭蕾抱着我一拍巴掌。
“我们明天去找秦老师划考试重点吧？”
——咕……咕——咕咕……
“就这么说定了？振作起来，FIGHT！FIGHT！FIGHT！”
爬下地。
“我开动了。”
“好——吃——！”
“为下次考试合格……干杯！”
“合格，干杯！”
……于是翌日女生公寓管理处的公告板上写：
由于3P寝室严重违反学校规章制度，擅自在寝室里涮羊肉，给予没收烹饪电器的处分，并打扫厕所三天。
“为3P之崛起而读书！”
这天傍晚的时候，我和芭蕾、葵香、明幽，终于在办公大楼门口等到秦老师下班，跟踪他来到教师家属楼，抱着教科书去敲他家的门。
秦老师穿着家居服站在门口。
芭蕾将系统解剖学课本递过去。
“老师，给我们划重点吧？”
“……”
“砰！”
门关了。
晚上，我们扫厕所。
——第二天中午在学校餐厅。
“老师，请给我们划重点！”
“……”
大叔默默地放下筷子。
走了。
晚上，我们扫厕所。
——第三天，我们站在办公室门口商量着作战计划。
我和芭蕾进去，幽幽和葵香堵截在门口第二道防线，为了避免大叔撤离现场。
……笃……笃——
“进。”
此时，我和芭蕾站在秦老师办公桌旁边。
一副就快哭了的表情。
“老师……划重点……”
大叔抬起眼睛盯着我。
因为穿着白森森的战衣，所以看起来相当严肃。他五秒钟没有任何反应，忽然收了视线继续往电脑上敲字。
“老师……”
“没有重点。”
“这么厚厚一本总有一部分是重要的内容啊……”
“整本书都是重点。”
大叔冷漠地盯着屏幕。
“将来你们走上工作岗位，遇见来看病的患者，难道你要告诉他——”
他侧过身，面无表情地对着我和芭蕾。
“你回家吧，你的病在教科书上没划重点，等你患了重点的病，再来医院做检查。”
“……”
说完继续敲论文。
我翕张着嘴唇。
竟没有留给我们任何反驳的余地。
没错。
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
不是“我学到了什么”的成果，而是“我没学会什么”的后果，面对着人命关天的工作，很可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失误，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每一个字……都不能轻视……
我和芭蕾面面相觑着咬了咬嘴唇。
低着头，转身往办公室门口走。
“等等。”秦老师唤住我们，“有没有考虑过，成立一个学习小组？”
大叔起身拉开窗帘，背对着阳光喝茶。
“看过你们的档案，之前成绩都很优秀，应该与学习能力没有关系，我建议你们成立一个学习研究小组或社团。有些时候，不要自己一个人啃书，大家一起学习，或许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晚上，我们在宿舍三楼卫生间里。
“学习小组？”
葵香也难以置信。
“之前我们在寝室里，也是一起学习啊。”
什么时候学习的啊？
四人整晚窝在葵香的被窝里看动画片。
“所以四人的成绩分别是第一二三四名……倒数的。”
芭蕾拎着拖把来回踱步。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成绩优异的，与众不同的，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下一章的内容能帮上忙的……咦，下一章是男性生殖系统……男生！”
“明朗！”“那个笨蛋？”“哥哥？”
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诚然之前在学习上的确闹了不少笑话，所以要大家聚集在一起学习研究，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于是之后的几天，我们分别去了很多“适合组队学习”的地方。
晚自习的教室——很难占到座位。
学校的餐厅——被打扫卫生的大妈赶了出来。
图书馆——不能喧哗。
所以，我们为了争取社团活动室，向学生会提交了社团申请书，秦老师出乎意料地，很乐意当社团的顾问。
下午检验课，小舞老师在讲台前摆了三十多个试管，公布了检验课要做的实验内容，黑板告示如下：
——请各位同学务必在下午自带精液5ml。PS：盛放在试管中，每组五人/份。PPS：此实验可检查前列腺和炎症等病症，属于重要课程，不可缺席。PPPS：为了保证新鲜度，请于中午自制。
这个公告惹来了巨大的骚动。
“——好讨厌，怎么会有这样的试验。”
我和芭蕾惊慌地围在黑板前，随后带领全班女生集体跑去实验室挤了个水泄不通。
“小舞老师……我们没有呜呜……”
小舞老师神色平静，相当精练地回答。
“借。”
男生公寓的大门口，口腔和中医学长们被堵截在楼里，每个男生都被一大群少女簇拥着，漫天遍地同一句话：
“求求你了学长……就借我一些哦……别小气哟……”
虽然前辈们的抱怨声不绝于耳，但还是自觉地接过试管回宿舍，在几分钟之内装了热腾腾的5ml液体。
我躲在芭蕾身后。
“明朗！”
芭蕾挥舞着风车拳挤了进去。
明朗抬头一看，本能地转身往回撤，却来不及地被芭蕾揪住了袖子。
“明朗，您行行好，借给我们一点儿吧。”
明幽站在芭蕾身边，
“吾之……使魔啊……刚刚在外面，去问别的同学借，他们产量不足了，所以……我们小组来问哥哥借了。”
我往前挪了挪，深埋着脸。
“那个……”
丢脸死了。
“百里同学，你说什么？”
明朗弯腰凑近了。
“……同……同学之间……互……互相帮助。”
“我帮你们倒是可以。”
明朗直起身来，微笑地看着我。
“不过百里同学你是想帮我干什么？”
“……”
我的脸……逐渐地……变热……
变黑……变白……
身体好似要喷涌出火焰，我抓着试管朝他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