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在名牌店为小凛定做超大号连衣裙。”
“那……明朗，你觉得……朋友什么的……”
我别扭地抬眼看了看明朗，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百里，如果因为减肥过度，体重下降到一定程度，海马体就会受到损伤，大脑会分泌一种激素让你认为‘自己不需要吃东西’，你就会得神经性厌食症——我们大家，这些天担惊受怕的，就是害怕你会生病。”
“……好，好吧，姑且……相信你们……那，那我就不怕以后变成胖子会孤独了——本团长宣布，V++守则第六章尾声，不管我们彼此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许嫌弃对方！”
“好！”
“明朗，再给我两个炸虾，要大只大只的！”
——作为失败的典型，我实在是太成功了。
九十斤的我，在青春期经历了这条减肥之路，路上有人掉队了，有人撤退了，最终只有我一个人勇往直前在战斗，就像一只兔子。
当我将美味的食物放进嘴里，终于稍微有点清醒了——
一个人想守住某些东西的“信念”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的。
那晚从明朗家出来，我决定集体散步两站的路程，再搭车回学校，没想到走到超市附近时，会看见雅叶同学。
记得是明朗的邻居，大概也住在小区里。
路灯里戴着鸭舌帽，银发藏在夹克外套里，低着头走在路边，手里拿着一大袋的燕麦，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狼狈地抓着吃。
迎面看见我们过来，她愣了愣。
“你，你们……怎么……”
她把嘴里的大口食物吞咽下去，燕麦藏在了背后，惊慌地往后退了退。
我在前几天尝过干嚼燕麦的滋味。
我也很清楚，减肥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只要吃一点点东西，胃都会发胀难受，严重时会有呕吐感，体重失控地往下掉。
“这么晚出来做什么？”明朗问。
“唔……只是……散步……我回家了。”
雅叶同学像是故意避开我们，脸色很差地摇了摇头，抱着燕麦袋子往前走。
“怎么回事？急匆匆的。”
“哎呀，妖孽，连招呼都不打。”
明朗奇怪地摸了摸鼻子，芭蕾气鼓鼓地说着人家的坏话，一行人接着往前走。我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雅叶的吃相也太猛了吧，不像是淑女要填饱肚子的样子，倒是有点……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她似乎比前阵子更瘦了，脸一下子就瘦得惊人。
那种巴掌小脸上镜一定无可挑剔呢。
但是……未免也太快了……
“等等！明朗。”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黑漆漆的街道。
果然放不下心呢。
“我们回头看看她，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吧？”
这么说着，我掉头往雅叶离开的方向走。
迷蒙的路灯里。原路折回，高层小区大门口的树底下。
“——咳！呕呜。”
“……雅叶？这是……做什么……呃？”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少女虚弱地扶着树干在用力挖喉咙，另一只手里拿着药瓶子，也不知吃了多少，我吓得站在原地动不了，明朗跑上去抢走了她的药瓶。
“你还在吃这个？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明朗咆哮着抓住了她的肩。
“呜呜……”
雅叶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挖喉咙的手指从口中拿出来。
一手的血。
“……喂啊，吐，吐血了？”
“呜，怎么办，怎么办啊……”
芭蕾急忙拉着我跑上前。明朗看见这场景似乎并不吃惊，只是镇定地用湿巾擦干净她的手，然后将药瓶举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你说话啊明朗，怎么回事，她是不是生病了，到底……该怎么办……”
“我有什么办法！你自己问她啊！”
几乎是低吼的声音，我吓得放开了手。
“没关系……已经……习惯了……嘻……”
“……欸？”
“雅叶我呢，明天要上镜，给很有名的饮料拍广告哦。”
我木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虚脱地跪坐在地，仰起面无血色的脸。
苍白如霜的清瘦脸庞，在月的清辉中闪闪发光，仿佛随时会被摧残殆尽的美貌，让我感到一丝惊悚。
“啊喂，她吃什么东西了？”
我小声问明朗。
“不是吃什么，而是一直在催吐，导致胃酸侵蚀了食道。”
“经常这样？”
“嗯，这样没必要去医院。”
怎么会呢？
眼前狼狈得甚至有些病态的她，怎会是那位人气超旺的美少女明星？光鲜靓丽的背后，怎会是这副模样呢？
“原来……给我介绍的那些减肥方法之外……雅叶一直在用的是这种……”
“雅叶每次上镜前都会吃几十粒利尿药，有时会一天吃上百粒，会消去水肿，达到瘦脸瘦身的效果，就是这个。”
明朗将药瓶子递给了我。
他背起几乎无法走路的雅叶同学，我们来到她家楼下。
“放我……下来……”
雅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雅叶啊，让明朗背你上去吧，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看医生……那个，我们在楼下等着。”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雅叶往后躲了躲，芭蕾吓坏了，不停地摸她的脸。
此时，我突然觉得，不那么羡慕雅叶了。
甚至产生了极为恐惧的心理。
之前稍微听说过，很多学艺术的年轻人，为了减肥瘦身，班里十分之三是厌食症，十分之三吃完就挖喉咙催吐，十分之三在吃利尿药，另外十分之一因为坚持不了，被艺术圈淘汰掉了。在他们看来，“不吃饭”或“吃了吐”才是正常的。
有的少女为了减肥，患了厌食症之后，样子就像解剖室里的干尸，我看过一则报道，说是“二十九公斤的少女”已经不在人世，成为了减肥的牺牲品——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脏器功能衰退，身体免疫力降低，她死于一场小感冒引起的并发症。
除了死于身体的疾病，还有一些厌食患者死于抑郁自杀。
因为当人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伤害，身体会自然做出抵抗，所以自杀者需要付出很大勇气，但由于厌食症患者对于痛苦的承受能力接近麻木，再加上心理疾病如压抑和自卑，让他们认为死亡才是归宿。
即便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挑战，但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用生命做赌注，毁掉了学习生活，失掉了身体健康换来的“美”，值得吗？
“雅叶同学。”
“……唔？”
再没有任何时候让我比此时更想拥抱她。
这个世界没有天生丽质的女人。
我上前伸出双臂，将她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少女瘦得让人心疼。
“其实……够了……现在的样子，很漂亮了……”
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雅叶同学之所以有人气，完全不是因为你很瘦，而是，真的值得被大家喜欢——本团长一定会亲自去买你的新画集，收藏你的海报，并且告诉别人，这个最美的模特小姐是我的朋友。”
“……那个……咦？百里同学……”
“还有，认识你之后，我瘦了十斤呢，不过我打算圣诞节之后补回来，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大笨蛋，更因为……漂不漂亮，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是一名护士，热血和体力只能用在医院里。”
——是的，虽然不漂亮的女人，一辈子可能会在穿不完的地摊货和逛不完的菜市场中度过，但那也是一种健康的生活。.
我端起雅叶的双肩，看着她在月光里发红的脸颊。
“我想说的是，我不想和你比漂亮了，你赢了。”
不愧是本团长曾经的奋斗目标，雅叶小姐真的很美，长及腰际的银发在夜色里泛着银光，她脸颊通红地别过了头。
“才，才没有的事……唔……”
“不过，我必须纠正一下，明朗说过我漂亮，他说的是实话。”
“……哼……还，还好啦……”
芭蕾和葵香担忧地摸了摸她冷冰冰的手。
“虽然，虽然芭蕾不怎么喜欢你啦，但是……雅叶不要再吃药了，也不要再饿着了，多难受啊，落下病根怎么办呢。你可以来我们学校，人家给你介绍大叔认识哦，他会帮你的，虽然是大人，但他不会骗你的！”
“才，才不要认识怪大叔……我要上楼了。”
“工作顺利哦，保重。”
我向雅叶投以相识以来最善意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少女们的身边，拉着她们往街口那边慢慢走。
那晚没有搭车，我们足足步行了五站路。
“百里，今天你吐了之后，我吓死了。”
明朗这么说才提醒了我，怪不得当时他的表情那么奇怪，原来是想起雅叶催吐的场景，以为我终于也做了同样的傻事。
“身为高等护士班的班长，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
“我以为你吃了利尿药，后来才知道只是左旋肉碱。”
“利尿药？我干吗要吃那个，又不是尿不出。”
“咦？利尿药？对肾脏很不好耶！”
葵香这么说，看来她对这个药有点研究。
“我听说长期服用的话，身体就会受到慢性的损害，高尿酸啦，高血脂啦，高血糖啦……还有心脏病和肾病的危险。”
“而且，很多推出减肥心得的明星，她们本身就是厌食症患者。”
回去的路上，明朗又给我们讲了雅叶的一些事——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在学表演，班里的女孩都在减肥。
“雅叶曾经在我的面前，也像刚刚那样抠喉咙吐，拿出来一手的血，都是血腥味，那是第一次，她住院了，后来每次看完医生还是老样子……”
“将来，她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应该配合着神经类药物，我们可以问问秦老师。”
“看雅叶同学瘦得那么快太吓人了，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不乱吃药，保证营养和作息，再坚持做运动好好调养才行……”
“你有什么资格指导别人？不是也在一步一步走向恶性减肥的深渊吗？身材明明很好，偏要往让身体不健康的方向走？”
明朗口气很冲地说着，不过丝毫没有生气的表情，他侧头看向我。
“不过，谢谢你今天吃饭了。”
“……唔，唔……既然你非要亲自给本团长……煮饭……那我只好稍微……”
“哎呀，幸亏小凛大姨妈来了，不然肯定胖两斤！”
“你想死吗菜菜？如果明天变胖了我就宰了你！”
“啊啦，听说有人给你抠喉咙了哦，哼哼哼……”
“只是……别乱说小葵……那个大笨蛋差点把本团长的舌头揪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家伙！”
很快到了平安夜。
明朗在社团练了一下午的《梆笛协奏曲》。
那天傍晚，大礼堂坐了黑压压的人，一些别校的学生也来凑热闹。我站在大门口，芭蕾挥舞着风车拳带领着V++的少女们杀入会场。
快排到我们班表演节目的时候——
明朗甩着笛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糟了，笛膜坏了，谁有笛膜啊，回去拿来不及了！”
“那就不用臭显摆了，梆笛协奏曲是十级的吧，护士高材生捧了音乐家的饭碗，你让人家吃什么？”
“哇哈，交给人家吧，我去找香香学姐！”
“……喂喂，香香是谁啊……”
芭蕾手舞足蹈地捶明朗的胸口，扬了扬下巴。
“放心吧，这个事件，芭蕾姐姐帮你解决！”
当芭蕾将明朗的笛子搞定之后，我们坐在台下等他登台献艺。那天晚上，明朗的演奏算是彻底砸锅了。
“啊啦，你们有没有觉得声音怪怪的？”
弹钢琴很棒的葵香，凑到我和芭蕾的耳边问。
“绝对没有怪怪的！多好听啊啊！”
芭蕾神叨叨地摇着头，难为情地捧起了脸。老实说，我对笛子不太懂，只好随声附和说：
“难听是难听了些，不过总比吹不出声音强，多亏了芭蕾，贴好了笛膜。”
“是啊，我刚刚问香香学姐，借了个避孕药膜给它贴上了。”
“……”
可想而知，明朗从舞台下来，我们挺尸般地直挺挺地坐着，只听明朗奇怪地吧嗒着嘴，搞不清状况地嘀咕：
“笛膜都有假货，一沾口水就化了，味道还怪怪的……”
文艺演出之后，少女们来到舞会的会场，包括大学部在内的所有同学都得到了平安夜Party的邀请，而且在这一天护理院会选出一名“年度明星护士”。
“小凛，衣服给你偷出来了，还没有女生敢向学生会申请穿这件呢。”
“什么偷偷偷的，这叫借！”
“——啊啊啊啊啊，北川来了，雅叶也来了，我要去看看，先出去和漫画家合影签名了啊，你要加油啊乳乳！”
“你给我矜持一点啊，看见男生就犯花痴！”
“人家只是……急着把雅叶介绍给大叔呀，顺便咨询一下身体状况啦！”
“亏你还记得。”
我从芭蕾的手中拿来了那件暴露的哥特护士装，躲进Party会场二楼的一间休息室里。
穿上了葵香借给我的高跟鞋，脱掉自己的衣服，腿刚放进裙子……
——门响了一下。
明朗推开门，怔怔地站在门口。
“喂！——喂啊！”
“……百，百里？”
噗，我坐在了地上。
门关上了，他站在那儿，我扶着沙发站起来。
“我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在这儿……”
“背过去！大变态！”
“……是是。”
明朗转身面壁，我急忙把制服提上来，咦？上身一点也不觉得紧了，就像量身定做一样。
“好了，允许你转过来了。”
这家伙的脸是煮熟的番茄吗？
“你要……穿这个……出去……吗？”
“是啊，等下去舞池里转一圈，给画家留个好印象，说不定也能当个御用模特什么的……”
说着，拔腿往门口走。
“等等，先别出去，我还有话没说完……”
“要说什么？明天再说。”
“……让我想想，那个……”
他摸了摸鼻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明朗，雅叶来了，你不出去吗？”
“外面很吵，你也别去了。”
“不行，等会儿我回来再说，我来不及了。”
我握住门把手，“本团长一定会拿奖的。”
忽然——
腰被他的胳膊揽住，整个人往后倾倒。
“……喂！”脖子被咬住了！
“——！！”
“好了，你出去吧。”
“你……你你你敢在背后乘人之危……等我变成明星护士回来，好好地跟你算账！”
“是哦，你快出去吧，顺便让同学们都欣赏一下，脖子上种了草莓的明星护士。”
……
所以，那天我一直躲在二楼的休息室。
对了，想知道平安夜的舞会上，谁获得了年度明星护士大奖吗？
——不是因为护士漂亮才要当护士，而是真心真意想当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
没错！大笨蛋！芭蕾。
少年漫画家不仅挑选了菜菜，还给她留了手机号码。
“为什么他的口味那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