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悲情词帝李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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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爱情是梦回时分的奇遇(1)

自古君王皆多情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锁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丽影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李煜?《挽词》

难以想象,李煜是以一份怎样的心情,来提笔落墨,写下这首《挽词》的。珍珠碎微,花落残春。过往的一切美好都已经成为了隔世的记忆,那个错的人,分明是他,应该承受惩罚的人也应该是他,为何苍天选择带走的,却是娥皇。茫茫黄泉,他又该去何处寻找她的芳踪?

他知道,她已经不怨不怒,不惊不惧,风起无澜,雨过无痕,任何伤害她都已选择原谅。可她的原谅,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错过,这只是令他更加无地自容,更加愧疚追悔。谁能知道,他心中是多么愿意,离开尘世的那个人,不是娥皇,而是自己。他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长子,面对臣民,还有自己。他沉浸在痛苦自责中,无法自拔,恨不能,追随娥皇而去,在九泉之下痛哭流涕,祈求她真正的原谅和理解。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们是两情缱绻的夫妻,生生相惜,日夜相伴,他们的分离并不是因为感情日益淡缈,情到浓时情转薄,而是由于生死的相隔,被阻隔在阴阳两端,生死两岸。这样突如其来的分离,是极其痛苦的和难以承受的,如果李煜就此一蹶不振追之而去,亦是在情理之中。

可还好,这个尘世,在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之后,依旧有李煜所留恋眷顾的人和事。那个人,叫做女英,正是娥皇的妹妹,亦是李煜深爱着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命定。娥皇女英,原本就是一同嫁给舜的姐妹,而千年后,南唐老臣的一对也叫娥皇女英的女儿,也嫁给了同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

每一场爱情的开始,都是突如其来的。晚风谢过春雨,秋雁掠过枫林,是哪一个无知无觉的瞬间,忽然就被卷入了一场以爱为名的情。或许是某年某月夜深人静梦回的回首,或许只是细水长流里不经意的一次动心。于是,纠缠眷恋,就此开始,一直持续到下一个轮回之前。

李煜和女英,亦是命中注定的缘。这是命盘上早已写好的情劫,逃不过,渡不去。少年风流,君王多情,如同李煜那样的人,一生中不可能只有一次情缠,一次爱恨,他的灵魂无法专注地永恒停留。多情最是无情人,之于晚期的大周后,他是无情的,可当年他们也曾甜蜜恩爱,如胶似漆。而此时,他的多情,是属于那个娇羞婉转的女子的。

女英出生于长姐娥皇十四岁的那一年。长姐如母,两人在闺中感情自是十分融洽,这在娥皇进宫之后得到了深刻的体现。娥皇时常派人去扬州家中接来小妹,令她在宫中暂住,慰藉思亲之情。娥皇在十九岁那年出嫁,那年女英不过五岁,梳着双环髻,眉心画了一点朱砂,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如玉。可也不过只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白马上前来迎亲的李煜匆匆一瞥,就将这个孩子留在眼后。

当时的他,一心牵挂着的只有自己的新娘,哪里又能想到,十年后,当年那粉嫩天真的孩子,竟然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偷走了自己的心,牵走了自己的情。时光不啻于是神奇魔法,竟然有这样大的魔力,而爱则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那是可以超越时光的存在。

他们看上去并非那样般配,隔着时光,隔着身份,隔着爱恨痴缠,他们却就这样相遇,尔后相爱了。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奇迹。或许,那只是一个瞬间,身着玉袍的君王忽然发现,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已是明艳无双,她穿着浅绿的衣裳,头上只有一朵浅色的牡丹,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垂下脸,娇羞了容颜,不敢直视,却浅笑如花,她是那样美好,又是那样像当年的娥皇,豆蔻初上,青涩明媚。他的心魂,在一刹那被深深填满。这缕情的最初,或许只是一瞬息的怜惜,牵挂,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算是李煜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轻易的一瞥而过,那柔软娇憨的容颜,就这样停留在了心底。

此时,娥皇已病重不起,忧思无限的李煜日夜牵念,国事的烦忧也令他时常抚额长叹。他是那样急切地需要一个出口,一份真诚洁净的慰藉,一个明亮如同雪白羽翼的笑容。阴差阳错,一切都刚刚好,那个有着明净笑靥的少女,成为了他清甜的温泉。最开始,他只是渴望见到那张天真纯净的脸孔,缓解他的劳累痛苦,只是他忘记了,人都是有依赖性的,他会渐渐地依赖上她,如同飞鸟依赖上枝头,如同游鱼眷恋着大海。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离开她了。

这个认知,令他措手不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真的爱上自己的妻妹,她几乎还只是个孩子。还有娥皇,她若得知,又该如何自处?记忆中那个粉嫩的女孩同如今这个明艳的少女重合起来,爱和欲纠缠不休,情和理难舍难分,他在愕然里霍然起身,没头没脑地走出了寝宫。身后的宫娥如影随形,他烦恼难安地回首令他们退下,独自一人默然行走在冰冷的月光之下。

他走到了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小小楼阁,它被隐藏在婀娜阴冷的花叶里,月色令它迷离如幻梦,地上有它模糊的剪影,嶙峋的是它突兀出来的屋檐,隐约可见一只螭龙的轮廓。如是心有灵犀,迷蒙里,绿衣白裙的少女推开了窗,望着楼外的君王,目光婉转,如泣如诉,伸手欲关窗却始终无法闭合。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在这场百般荒诞的爱恋里,不止是自己沦为了爱的囚徒,她亦是在亲情道德以及深情里辗转难眠。他霍然扬起了唇角,大步流星地走进小楼之中。

这一刻,他忘记了妻子,忘记了孩子,忘记了他的家和他的国,此情炙热如火,所到之处,天崩地裂,所有都被燃烧和摧毁。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婀娜娇柔的身影,只有一个叫做女英的女子。爱欲压倒了理智,此时,他只不过是世上最普通的男子,陷入了一场逃脱不过的情天欲海,是缘分,抑或孽债,他都认了,他只求此刻无怨无悔地爱一回。

缱绻春深,梦回三生。牡丹花上的露水妖娆滑落,打湿了一腔柔情。枕畔的佳人依旧沉睡,纤长乌黑的睫毛如同蝶翼,微微翘起的细微弧度就这样勾住了谁的魂魄。心满意足的君王自巫山归来,唇边似乎还依稀残留着佳人衣裳上的淡淡香气,他兴致勃勃里提笔写道: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

同与大周后娥皇在一起的时候不同,与女英在一起时候的李煜,显然少了一份为君的自持,多了一缕情人的风流;少了一分庄重沉静,多了一种乐在其中的喜悦。这首《菩萨蛮》写得亦是香艳无比,字字生香,那也抵足而眠的旖旎仿佛历历在目。宫外清冷,殿中情深如火,谁的衣裳落了一地,谁的绣架散落五彩丝线,谁的梦长,谁的梦短。这些爱的证据,都被他细心摘录,仔细临摹,化作流芳的诗词,刻在青石上,百年不褪。

沉醉在绵绵爱意里的李煜,已经忘记了病重的娥皇,也彻底抛下了君王的责任。他为恋人召开了盛大的宫宴,如同多年前为自己的妻子召开的那样,红袖满庭,香云如画。他也命人跳起了《霓裳羽衣曲》,隔着满池歌舞寻觅那一双灵秀动人的双眸,穿梭许久后,若能得到恋人一个羞涩回应,他便觉得一切都不曾白费。有时候,他回想,说不定他前生是暴虐无道的商纣,酒池肉林也不枉妲己一个回眸,也肯能是燃尽三千烽烟的周幽,穷尽天下只求褒姒一笑。

仿佛冥冥里的无声预示,他仿佛是在欢歌盛舞里看到了自己的终局。因为不想在冷清寥落里结束,所以他选择了放纵自己的爱,宁愿在爱的灰烬中渐然熄灭,也不愿在寂寥里无声停止。纵使他注定要成为亡国之君,他也要成为令人记忆深刻的亡国之君。丝竹声落,歌舞消散,落花碎微了一地,他举酒,遥望苍穹上俯瞰人间的明月,有人无声走到他身后,轻启红唇,只为他,吹一曲玉笙。

他回首而望,吹着玉笙的少女柔情如水,仿佛在低语安慰。人生难得一知己,李煜明白,人总是这样,如若痛苦能够被人了解和承担,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他不再想获得救赎,也不再去想那些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此时的他,只想将一颗心沉沦在爱与情里,于风月里消磨去余生。

最是温柔一回眸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李煜?《菩萨蛮》

是的,风流多情的君王,似是忘记了肩上的所有职责,他不亦乐乎地穿梭在爱情里,享受春日的二度甜美。新欢女英,比起妻子娥皇而言,也并不逊色。她们都是生于官宦之家,权贵阶层亦是将她教养成了大方得意的女子,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娇俏明艳,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光,如同枝上半开未开的花,正待良人采撷。女英同样擅长音乐,只是与大周后擅长琵琶不同的是,她更喜欢吹笙,据说这首《菩萨蛮》所写的就是她吹笙的情景。

女英最擅长吹奏的,是唐人张若虚所作的《春江花月夜》。玉指纤细,眸光如水,吹一曲海誓山盟,奏一首情到深处无怨尤。落花里听曲的君王不由闭上双眼,任由美妙的音乐将自己带进神秘美好的仙境,他微扬起脸,月光恣意描摹出那清秀的曲线,随着玉笙的,是他低声的吟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节选)。

如此美景,只仿若是神仙眷侣,此时的李煜,或许也有了几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情怀。梅花洁白,芬香如送,坐在花丛里的一双恋人,只盼着地久天长,此情此景永不消散。他望着恋人姣好的侧颜,忽然兴致勃勃地谈起花事。庭前那盆紫色的花叫做"风流",香气最是迷人不过;而那盆白色的却叫做"瑞香",很是芬芳淡雅;至于窗下的那株牡丹,正是名动天下的"姚黄",那本来是洛阳的名花,如今培植到江南,费尽了皇室中几代花匠的苦心血汗,依旧国色天香。他侃侃而谈,她仔细聆听,相依相偎,如同花间一双飞燕,甜蜜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南归的旅程。直至月落西沉,两人才在宦官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告别。

虽然两人已缘定三生,可到底女英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为了对方的名节,李煜只好郁郁离去。然而,轻怜密爱的甜蜜,到底令他回味无穷。回到了寝殿中,才分别,便相思。他在华丽的龙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或许,这是一场他永远无法躲过的劫,亦是一场他心甘情愿为之沦陷的情劫。与娥皇的婚姻,是他的幸运,幸好,他遇上了那个人是娥皇,如果是一个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做信条的女子,可想而知,李煜将会是郁郁寡欢,终日生活在惆怅痛苦里。虽然他终于遇上了娥皇,然而这段姻缘到底是由别人掌控支配的。想来,素来才情兼备的李煜,在花好月圆里,终究有几分遗憾。

遗憾的,不过是自己始终不能通过自己,寻找到一个甜蜜美满的恋人,还不曾尝到恋爱的滋味,就已经进入了婚姻的生活。毕竟,婚姻是一座围城,他还未曾体会过围城之外的自由,便已经走进了围城里光景。婚后的生活,即使再百般美满,到底有几分不甘心,到底觉得有几分束缚不自在。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写着的。不论是作为一位君王还是一位才子,李煜的一生中,都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君王后宫,本来就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他的地位注定了他不可能永远只停留在一朵花之上。而他的风流才思,他的惊艳才情,同样昭示了他的心,将会经历不止一段的爱。诗人,本来就是奇怪的物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情,才会留下流芳千古的文字。

女英的出现,填补了李煜长久以来的遗憾和空白。他终于知道,情之一字的美妙,尤其是当这份情,是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的时候。他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跟妻子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子,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她。尽管在心底深处,他知道自己的情动,在世人眼中,是那样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不论,他亦是知道这样做,有多么对不起病中的妻子,如果她知道真相,又是怎样的黯然神伤。可不管在情爱之外的李煜有多么理智,一旦见到那张天真明艳的笑靥,他依旧再度沉沦。

可他知道,此事是娥皇万万不能知晓的,一旦被她知道,自己和女英的名节扫地倒是其次,他最担忧的是她的病体,恐怕就此--于是,李煜将此事隐瞒得密不透风,病榻上的皇后已经无力管理后宫事物,一开始,倒也两不相干。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从身到心都背叛了自己,只盼着自己能够尽快好起来。她还那样年轻,还要跟深爱的人白头偕老,还要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只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虽然一切都始于情,可是在道义的立场上,依旧是李煜错了。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更是将此时深爱的女子陷入了一场无望的情爱之中--因为此事需要隐瞒着娥皇,这就意味着这场爱无法昭告于天下,他也就给不了女英任何承诺和名分。尽管女英并不在乎这些,可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尤其是当时的女人,也莫过于就是这些。他曾给女英写过一首《子夜歌》: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李煜?《子夜歌》

乍看上去,这不过是只是一首普通的惜花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是诗中的情意深涵,又怎么瞒得过同样是饱读诗书的女英,她一眼就看出了这并非寻常诗词。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其中蕴含着一个"人面桃花"的典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句诗读来,总是有种淡淡的惘然和伤感,当年那个在笑倚在桃花下的窈窕少女,今日却不知去往了何方。谁知道她的流年,谁懂得她的惆怅。那场相遇,如梦如幻,最终成为了记忆里飘渺的烟雾。据说,唐代诗人杜牧,就是这场有缘无分的相遇的亲身经受者。

那年杨柳青翠,那样春露娇娆,韶光如水亦如梦,诗人路过潮州,与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却因当时少女太过年幼,于是他们约好十年之后再相见,重逢之日,就是杜牧迎娶她之时。然而,等到十年过去,当年如同明月般美好的少女,早已嫁为人妻,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是件多么令人感慨的事情,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们总是在不圆满中,不断地错过,不断地失去,最后发现能够挽留的,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