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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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关于失恋(2)

现在是夜里一点半钟,你也许还没有睡,是躺在床上看书吧?今天很凉,你那两床被(软软的,是鸭绒的还是尼龙的?)也许都可以盖上了。我晚上九时客散,立即遵嘱睡觉,但是睡到一点半,再也不能阖眼,只好起来。想打电话,不知总机有无人服务,如果是直接拨号的电话就好了。

昨天我们谈的话,每句我都又反复的加以思索,我很兴奋。我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可能有变化,有时变得开朗,有时变的很晦霾,不过,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心不会变。两颗心融在一起,会抗拒外来的一切的讥评。

昨晚你把你盘里的鱼分给我吃,你说你有宵夜可吃而我夜里可能饿,我当时心酸酸的,你随时心里有我。有一天,我若能陪你宵夜,就好了。写至此,我真的有一点饿,起来烧了一壶水,吃几块饼干。你要我带回的那两块小面包,我却没有吃,因为冰箱里一点佐餐的食物都没有。我的喉咙有一点哑,也许是受寒了,没关系,只消让我看一看你的笑容,有什么不舒服都忘了。

昨天看你那一堆照片,我一张都没有拿,(虽然其中有好多张我特别爱),实在是因为我想那些照片,以及其他,已经全部的属于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贪婪?

梁实秋,六三、十二、五、夜

菁清:

你睡得好么?昨晚你去后我赶快上床,报纸略翻一下就睡着了,睡到两点半,种种问题又兜上心头,有些问题是你提出而我是事前没料到的,我苦思焦虑,辗转反侧,不能得到万全的解答。退一步想,我能在半夜里考虑这些问题,亦即是幸福了。你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可是在情感上是来不及了。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你说是么,亲亲?看相的事,我从来不信,是你提议,我就跟了去。他说的话不致不错,尤其是他说我长寿,这正是我提心吊胆的事,不是我勘不破这一关,而是这一关牵涉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愿害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最最心爱的人。

今天是六日,屈指算来,是奇迹发生的第十天。你在镜子上写的字,我希望欧巴桑天天用力擦,擦掉它,至少先擦掉下句的第三个字,擦掉之后改为“已”字,或改为“果”字亦可。你问我嫉妒否,我说不,事实上恐怕难免,例如你咋晚去洗头,我就不能不想到理发匠要抚弄你的头发,而他在洗发的时候也一定对你有说有笑。想到这,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你会笑我吧?你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在这一方面,我是孩子。

我盼望今天收到你一封信。

梁实秋六三、十二、六

我最爱的菁清:

你不能想象你给我的第一封信和生日卡片给了我多少喜悦!我一时高兴,下楼去自己煮了一大碗鸡丝雪里蕻面之后,就抱着你的函件高枕而眠,一直睡到三点多钟才醒。醒来之后又细读你的信,你没有告诉我生日那一天你是怎样过的,家里有无客人来往等等。你不说,我也揣想得出来。我还是愿意你详细报告你的生活实况,我惦记你。

腊八是阳历本月19(星期日)我留有两包“腊八粥”米在你家,我曾说请你在那一天煮而食之,我现在反悔了,你不要煮。因为煮起来很费时费事,要随时搅,否则沾锅。我不要你吃那样的苦头。腊八那一天,我要你写一封很特别很特别的,别人不能看的,非常非常赤裸相爱的信,我将如饮“甘露”般的快乐。菁清,我们别离只有五天,这五天好苦,犹如11月27以后的那五天一样的紧张,只是滋味不同了。

我走的时候,你的一束钥匙(三把),我放在你寝室中电视机前,你看到没有?要好好收起来,不要给任何人。注意注意。虫虫是否又回来了?如不回来,那两袋衣物早日还给她。

我在台两个多月,来此过秤发现体重增加了五磅,浴时称得一百五十磅,恐怕以后要设法减肥。减肥之道一方面少吃一方面运动。我愿你也作一些柔软操或跳绳之类。你的运动太少,而且吃青菜太少,是不合健康原则的,盼努力纠正自己。别咬手指,爱。

六四、一、十四夜

爱人:

昨夜我果然睡得很好,约六七小时,这是受你的赐,你的一封信和一张卡片驱走了我的不少的烦虑,使我安然的入眠。不知道我给你的信是否也有同样的功用。爱,你写的信实在是很好,比我写的好,你的信不但真挚,而且有才气闪烁于字里行间。你的字我也喜欢,潇洒妩媚兼而有之。这不是盲目的称赞,是我真实的感受。

菁清,我这里好冷,雪后连下了三天的雨,雪已不见踪影,到处湿漉漉的,天上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很久。可是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因为你占据着我的心。我一点都不夸张的说,我随时随刻的想着你,有时我情不自禁的对着我女儿说“韩小姐……韩小姐……”,她就笑我,她一定是在笑我为什么整天提到韩小姐。爱,我真想有一个人来和我谈谈你,胡姐也好,小胖子也好,谢妈妈、田妈妈也好,只要认识你的人,我都会觉得亲切。我爱的是你一个人,但是附带着我对你周遭的人也有好感。老实说,凡与你有关的一切对我都不生疏,你的房子我喜欢,你那乱七八糟的梳妆台抽屉、衣柜……都使我觉得称心如意!有一桩事我也许没注意,你给我的那把牙刷成了我的恩物,每次使用都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要永久使用它,除非你再给我一把。

爱,我的工作尚未继续开始,心里不安,打算腊八过后重抬旧业,我相信你会愿意我努力工作。你鼓励我,爱,没有你的鼓励我任何事也做不下去。

在我们这短暂离别期间,我也愿你打起精神做一些你愿做的事,要练习写字就立刻开始,要写东西也可以,我若知道你已开始专心做某一种事,我会高兴的。爱,你有才,你聪明,你做什么都能做好,我愿你集中精力做一两件事,你必有成就,否则是我瞎了眼!

亲亲,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如果你不知道从何开始我建议你先试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你会喜欢的,尤其是你想想那是我费心血译出的,我真无限光荣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忠实读者,那真是我万想不到的殊荣!等我回去之后,我要每天陪你写字,因为我也有此嗜好。

六四、一、十五、晨五时

等你的第二封信,邮差老不来,故先将此信付邮,免劳你待候。

爱人,好好保重,冬天来到,春天还会远么?

你的秋六四、一、十五、晨十时半

关于失恋

周作人

王品青君是阴历八月三十日在河南死去的,到现在差不多就要百日了,春蕾社诸君要替他出个特刊,叫我也来写几句。我与品青虽是熟识,在孔德学校上课时常常看见,暇时又常同小峰来苦雨斋闲谈,夜深回去没有车雇,往往徒步走到北河沿,但是他没有对我谈过他的身世,所以关于这一面我不很知道,只听说他在有恋爱关系而已。他的死据我推想是由于他的肺病,在夏天又有过一回神经错乱,从病院的楼上投下来,有些人说这是他的失恋的结果,或者是真的也未可知,至于是不是直接的死因,我可不能断定了。品青是我们朋友中颇有文学的天分的人,这样很年青地死去,是很可惜也很可哀的,这与他的失不失恋本无关系,但是我现在却就想离开了追悼问题而谈谈他的失恋。

枫岛远眺品青平日大约因为看我是有须类的人,所以不免有点歧视,不大当面讲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写信的时候也有时略略提及。我在信堆里找出品青今年给我的信,一共只有八封,第一封是用“隋高子玉造像碑格”笺所写,文曰:

这几日我悲哀极了,急于想寻个躲避悲哀的地方,曾记有一天在苦雨斋同桌而食的有一个朋友是京师第一监狱的管理员,先生可以托他设法开个特例把我当作犯人一样收进去度一度那清素的无情的生活么?不然,我就要被柔情缠死了呵!品青,一月二十八日夜十二时。

我看了这封信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说的是凶是吉,当时就写了一点回复他,此刻也记不起是怎么说的了。不久品青就盲肠炎,进医院去,接着又是肺病,到四月初才出来寄住在东皇城根友人的家里。他给我的第二封信便是出医院后所写,日期是四月五日,共三张,第二张云:

这几日我竟能起来走动了,真是我的意料所不及。然到底像小孩学步,不甚自然。得闲肯来寓一看,亦趣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