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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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无言之道(5)

他们有两句口号,常常带在嘴里的,是“平民”与“国家”,虽然其实他们并没有一个是平民,却都是便衣的皇帝。因为他们的国太古了,皇帝也太多了,所以各人的祖先差不多都曾经做过一任皇帝,——至少是各人的家谱上都这样说;据说那极大的自由便是根据这件事实而发生的。至于爱国一层却是事实,因为世界上像他们那样憎恶外国的人再也没有了,这实在是爱国的证据。但是平常同外国人也还要好,而且又颇信用,即如我带去的白干,他们很喜欢喝,常常来买,又有一次大家打架,有一个惟一爱国会会长背了一捆旧帐簿到我这里来寄存,也是一例。这些旧帐簿本来是五百年前的出入总登,在此刻是收不起帐来的了,他们却很是看重,拿到我们华商家里存放,实在要比我国人的将装著钞票契据的红漆皮箱运到东城去更为高尚了。

闲话说得太远了,现在言归正传,再讲那“平民”与“国家”两句口号的事情。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着,看见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对面走来,他们彼此狠狠的看了一眼,一个人便大发咆哮道,“你为什么看我,你这背叛国家的……”那个人也吼叫道,“你欺侮平民么,你这智识阶级!”说时迟,那时快,倘若不是那站在路心的巡捕用木棍敲在他们的头上,一人一下,把他们打散,我恐怕两个人早已跳了过去,彼此把大褂撕破,随后分头散去,且走且骂,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才肯住口哩。

二、准仙人的教员

在这民君之邦里最可佩服的是他们的教育制度,这或者可以说是近于理想的办法了。他们以为教育是一种神圣——不,无宁说是清高的事业,不是要吃饭撒矢,活不到一百岁的俗人所配干的,在理论上说来应该是仙人才可以担任。但是不幸自从葛仙翁的列仙传出版以后,神仙界中也似乎今不如古,白日飞升的人渐渐少见,不免有点落莫之感了。虽然吕纯阳等几位把兄弟还是时常下凡,可以坐满一“桌”,但是要请他们担任国立七校(因为他们缺少一个美术学校)的教职也是不够,何况还有许多中小学校呢。他们的教育当局劳心焦思的密议了十一个月,终于不得已而思其次,决议采用“准仙人”来充当职教员,算是过渡时代的临时办法。这所谓准仙人乃是一种非仙非人,介在仙与人之间的清高的人物;其养成之法在拔去人气而加入仙气,以禁止吃饭撒矢为修炼的初步。学校任用的规则,系以避谷者为正教授,餐风饮露者为教授,日食一麻一麦者为讲师,这一类自然以婆罗门为多。学校对于准仙人的教员,极为优待:凡教授都规定住在学校的东南对角的一带,以便他们上校时喝西北风藉以维系生命;避谷的正教授则准其住在校里,因为他们不复需要滋补的风露,而且他们的状态也的确不很适宜于搬动了。至于讲师就不大尊重,因为还要吃一麻一麦,未免有点凡俗而且卑鄙:倘若从事于清高的教育事业而还要吃饭,那岂不同苦力车夫一样了么?这在民君之邦的教育原理上是绝对的不能承认的。

他们学校各种都有,只是没有美术学校,因为他们从平民的功利主义立脚点看来,美术是一种奢侈品,所以归并到工业里去,哲学也附属于理化,文学则附属于博物,当我在那里的时候,统治文坛的人正是一个植物学者。他们的学科虽然也是分门别类有多少种,但是因为他们主张人是全知全能的,活动的范围是无限的,所以实际上是等于不分,这便是术语上的所谓学术的统一。我曾看见一个学造船的人在法政学校教罗马法,他的一个学生毕业后就去开业做外科医生,后来著了一部《白昼见鬼术》,终于得了一个法学博士的名号。据说这种办法是很古的,而且成绩很好,近有欧美都派人去调查,恐怕不久便要被大家所采用了。他们主张人类的全知全能,所以猛烈的反对怀疑派,说是学敌,因此他们在古人中又最恨苏格拉底与孔子;因为苏格拉底曾说他自知其无所知,故为惟一之智者;孔子也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们国里倘若有人说这不是自己所研究的,不能妄下论断,他们便说他有苏党的嫌疑,称他是御用学者,要听候查办。想免去这些患难,最好是装作无所不知,附和一回,便混过去了;好在这种新花样的学说流行,大都是同速成法政一样,不久就结束了,所以容易敷衍。有一回,一个名叫果非道人的和尚到那里提倡静卧,说可以却病长生,因为倘若不赞成就不免有苏派的嫌疑,所以一时闻风响应,教室里满眼都是禅床,我们性急的旁观者已经预备着看那第一批的静卧者到期连着禅床冉冉的飞上天去了。但是过了一个半月之后,却见果非道人又在别处讲演星云说,禅床上的诸君也已不见了。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近来有人发现猪尾巴有毒,吃了令人怔忡,新发起了一个不食猪尾巴同盟,大家都坐了汽车出发到乡间去宣传这个真理;其结果是猪尾巴少卖了若干条,——然而在现在自然是仍旧可以卖了。

三、种种的集会

我参观了许多地方。规模最为弘大者是统一学术研究所,据说程度在一切大学院之上,我在那里看见一个学者用了四万八千倍的显微镜考察人生的真义,别一个学者闭目冥想,要想出化学原子到底有七十几种。又有一个囚形垢面的人,听说是他们国里惟一的支那学者,知道我是中国人,特别过来招呼;他是废寝忘食的——这个有他的容貌可以作证——研究中国文字,前后四十年,近来才发现俗称一撇一捺的人字实在是一捺上加一撇,他已经做了一篇三百页的论文发表出去,不久就可望升为太博士了,——因为他本来是个名誉博士。

理性发达所是去年才成立的,一种新式学说实验场。某学者依据亚列士多德的学说以为要使青年理性发达,非先把这些蕴蓄着的先天的狂议论发出不可,因此他就建设这个实验场,从事于这件工作。其法系运用禅宗的“念佛者谁”的法子,叫学生整天的背诵“二四得……”这一句话。初级的人都高声的念“二四得甲”或是“二四二千七”等等,——因为这些本来是狂议论。最高级的只有一个人,在一间教室独自念道“二四得六!”引导的人说他毕业的期已近了,只要他一说出二四得七,那便是火候已到,理性充分的发达,于是领凭出所,称为理性得业士了。至于“二四得八”这一句话,在那里是不通行的,因为那建设理性发达所的学者自己也是说“二四得七”的。

以色谟拉忒勒亚——勉强可以译作主义礼拜会,是一种盛大的集会,虽是仪式而“不是宗教”。我去参观的时候,大半的仪式都已过去,正在举行“亚那台玛”了;依照罗马旧教的办法,一派的礼拜者合词诅咒异己的各派,那时正是民生主义派主席,诅着基尔特及安那其诸派,所以这几派的人暂时退席,但是复辟党帝制党民党都在一起,留着不走,因为于他们没有关系,所以彼此很是亲善:这实在足以表示他们的伟大的宽容的精神,不像是我国度量狭隘的民主主义者的决不肯和宗社党去握手,我于是不禁叹息“礼失而求诸夷”这句话的确切了。

民君之邦的法律——不知道是哪一阶级所制定,这便是他们的议员也不清楚——规定信仰自由,有一所公共礼堂,供各派信徒的公用。这地方名叫清净境,那一天里正值印度的拜科布拉蛇派,埃及的拜鳄鱼派以及所谓大食的拜口派都在那里做道场,但是独不见有我所熟知的大仙庙和金龙四大王庙,而且连朱天君的神像也没有。我看了很是奇怪,(而且不平,)后为请教那位太博士,这才明白:他们承认支那是无教之国,那些大仙等等只是传统的习惯,并不是迷信,所以不是宗教。但是还有一件事我终于不能了解,便是那大食的拜口派。我们乡里的老太婆确有这样的传说,但是读书人都知道这只是诬蔑某教的谣言,不值一驳的;我又曾仔细考证,请一个本教的朋友替我查经,顺翻了一遍,又倒翻了一遍,终于查不出证据来。——然而在民君之邦里有一个学者在论文上确确凿凿的说过,那么即使世间没有这样的事实,而其为必然的真理,是不再容人置疑的了,所以他们特设一个祭坛,由捕房按日分派贫民队前往礼拜,其仪注则由那个学者亲为规定云。

此外还有一个儿童讲演会,会员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学生,当时的演题一个是“生育制裁的实际”,一个是“万古不变的真理”,一个是“汉高祖斩丁公论”,余兴是国粹艺术“摔壳子”。但是我因为有点别的事情,不曾去听,便即回到我的寓里去了。

四、文学界

民君之邦里的文学很是发达,由专门的植物学家用了林那法把他分类,列若干科,分高下两等。最高等的是“雅音科”,——就是我们在外国文学史上时常听到的“假古典派”,最下等的是所谓堕落科,无韵的诗即属于这一科里。雅音科又称作“雅手而俗口之科”,原文是一个很长的拉丁字,现在记不起来了。他们的主张是,“雅是一切”,而天下又只有古是雅,一切的今都是俗不可耐了。他们是祖先崇拜的教徒,其理想在于消灭一己的个性,使其原始的魂魄去与始祖的精灵合体,实在是一种非常消极的厌世的教义。他们实现这个理想的惟一手段,便是大家大做其雅文,以第一部古书的第一篇的第一句为程式,所以他们一派的文章起头必有诘屈胶牙的四个字为记,据说其义等于中国话的“呃,查考古时候……”云云。但是可惜国内懂得雅音的人(连自以为懂的计算在内)虽然也颇不少,俗人却还要多;而且这些雅人除了写几句古雅的文字以外,一无所能,日常各事非俗人替他帮忙不可,这时候倘若说,“咨,汝张三,餐盛予!”那是俗人所决不会懂的,所以他们也只能拼出这一张嘴,说现代人的俗恶的话了。“雅手而俗口”就是指这一件事,中间的而字系表示惋惜之意的语助词。

这正统的雅音派的文学,为平民和国家所协力拥护,所以势力最大,但是别派也自由流行,不过不能得到收入八存阁书目的权利罢了。他们用拈阄的方法认定自己的宗派,于是开始运动,反对一切的旁门外道;到了任期已满,再行拈定,但不得连任。凡志愿为文人者,除入雅音派以外,皆须受一种考试,第一场试文字,以能作西洋五古一首为合格,第二场试学术,问盲肠炎是本国的什么病等医学上的专门知识。

编者跋

我刚将稿子抄到这里,忽然来了一个我的朋友,——这四个字有点犯忌,但是他真是我的并非别人的朋友,所以不得不如此写,——拿起来一看,便说这不是真的疯人日记,因为他没有医生的证明书。虽然我因为铁线篆的关系,相信著者是疯人,但那朋友是中产阶级的绅士,他的话也是一定不会错的,所以我就把这稿子的发表中止了。有人说,这本来是一篇游戏的讽刺,这话固然未必的确,而且即使有几分可靠,也非用别的篇名发表不可,不能称为真的疯人日记了。

一九二二年五月吉日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