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怀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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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昔日的天之骄子,再不那么疯疯癫癫,无忧无虑。忽然之间,就变得成熟,懂得思考许多问题。激动和恐慌,交错地袭击着还很嫩弱的心灵,各种关于上届同学分配境遇的传说,不断进入他们的耳朵,因此,让他们变得异乎寻常的焦躁不安。

谁谁谁是清华物理系高材生,却被分配进贵州一个大山旯旮教小学一年级;谁谁谁是工学院自动化管理系的尖子,最终却辗转落到一个县级小厂当了会计。

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说,怎么能让这些本来充满了美丽幻想的大学生们,心里得到片刻的安宁呢?

会动脑筋的,几个月前就在打分配小组成员的主意:向系主任送礼,帮学生处几个正副处长修理电器,甚至替辅导员家里换煤气罐。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一点不漏地学进来,只差没有拜见关键位置上的老师干爹干妈了。

绝大部分同学却束手无策,或是羞涩,或是没门路,不安中,只是坐以待毙。

于是,逐渐有了疯狂的发泄,男男女女,混杂在寝室里狂歌滥舞,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哭泣。再不然就是把水瓶、酒瓶通通扔向窗外,闭它个通宵达旦。

往往这时候,被吵得寝食不安的低年级同学是不会干涉的。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那些对对双双的恋人,自然脱离了广大的一群,他们相偎在草坪中,半月湖畔,中国槐和台湾相思树掩映的足球场看台上,或者后校门的古榕树下,再没有往日的轻声细语,大多却是相拥而悲:

“千余里的行程了,”女生忐忑不安地问,“你还爱我吗?”

“爱!”男生钢牙紧咬。

“我再也不能天天躺在你的怀里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男生背了这句话,自己却首先感到茫然和空虚。

那只是诗人的浪漫!

漫漫岁月里长久的相思,该怎样去消受?大学里的爱情,该怎样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去年,因分配方案宣布过早,还闹出了一些事端。最严重的,是一个男生拿刀闯进系党支部书记的宿舍,逼迫给他改派。在吓得直哆嗦的妻子和女儿的哀求下,书记只得当场在派遣证上给他改填了地名……鉴于这种情况,今年有所改变。学院决定在毕业生离校的前一天,才正式宣布分配方案!

这让近两千不知底细的毕业生,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台风眼的中心却有悄悄的温馨,一些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或拔尖人才,秘密地受到爱才的校方的照顾。C学院校园诗坛领袖花冲,在一个晚上,被不事声张地招到了辅导员的寝室。辅导员请他坐,郑重地拿出一份名单,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不愿去南方的广州。这是著名的火热的改革城市,是多少人眼光所聚的宝地。

那里收入颇丰,信息灵通,对于创作者的眼界及未来的发展,是个绝好的机会。

花冲踌躇着,简直不清楚该如何决定。

“今年全校去广东的只有三个名额。”辅导员说,“中文系就给了一个,另两个地方一是中山,一是顺德。学校对你是爱护的,院长在分配会上亲口说,要给有专长的同学以最好的机会,而不要斤斤计较他们中的小过失。往往有才的同学就有个性,就有锋芒,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卡断了他们大发展的机会。”

花冲从心里感激校领导的睿智,但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爽快地接受别人求之不得、或者可以说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我……”他费力地选择字眼,“谢谢学校。你让我想两天,好吧?”

辅导员点头:“没问题。但要快些哦,有些事,一泡尿还没屙完,政策就变了。”

说完,自己也为自己通俗的比喻笑了。辅导员与花冲平时往来不多,但彼此印象很好,说话就很随意。

走出辅导员的宿舍,天已黑下来,在林荫道上漫步,心里涌现得最多的,却是大巴山黑黝黝的山岩,和各种男女老少饱经风霜的脸。

我是怎么啦?他问着自己,这么好的机会,这什么我就不去考虑呢?换了别一个人,给辅导员磕十八个响头的心思都会有的。

是什么情意结制约着我的心态呢?是父辈的血液?是母亲一样的无言的大巴山的重压?还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事实:从母校实习回来,我已长大;一缕箫声升起在月夜的上空,他身子一顿,循着箫音找到了体育馆后面的邹清泉。小个子朋友一人独坐那里,月光下,成了草坪的一部分。

他默默地倾听,但邹清泉停下来。

“你喜欢听我的箫声,”邹清泉说话了,音调悠远,象站在一个历史的暗洞中,“我知道……箫声里,记载了我的痛苦、孤寂和对未来的忧患。至于它的具体内容,天上的月亮都已表达了。若干年后,当我们都不再年轻,你翻阅大学四年的历史,或许能从中发现一些属于我们的、共同的情感历程,以及,相似的命运。”

他的嘴唇抖索,显然内心有些激动。

花冲凝视着朋友瘦削的内蕴深刻的脸,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

“现在,”邹清泉接着,“我们将一如既往,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尽最大的努力。太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都是人才!”

花冲看着朋友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邹清泉伸手在衣兜里掏呀掏的,掏出来一样东西,借着月光,花冲看清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一枚方印,印头上刻着篆字:“花冲”,两个侧壁分别是:

“朱颜不改”

“澡雪精神”

“把这个送给你。今上午刚刻好。”邹清泉笑了一下,“你肯定不会忘记这四年的一切,即使是最坏的人和事,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你不应拒绝回忆它,因为它至少让你知道,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它不是单调,而是如此斑斓。你不善于也不愿意掩饰自己,这是你的真诚,也是你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除了坚持写作,你心境一般是平和的,因此,我把庄子的话刻在了上面。”

“不,我的心里,从来也没有宁静过。”

“我知道,所以我说‘一般是平和的’。你我都一样,身上流淌的,是儒家的血液。你特别钟爱大巴山,我觉得你是大巴山性灵所钟,虽然贫乏穷困的大巴山养育了你,但你永远拥有高贵,从不猖押……可是,凭我的直觉,认为你并不太珍惜。”

“珍惜?”

“是的,包括对同样热爱你故乡的悦悦。”

花冲低头不语。

“不懂得珍惜,人就退化成兽……我过去也是,现在醒了。莫泊桑晚年才知道后悔,我年青就知道了,这是一种进步。”他忽然抬起一直都凝视着草地的头,“上次我向你发过一次有关男人与女人的议论,而没说明隐藏其后的事实真情。我今天都告诉你吧,我故乡有个高中女同学,她的第一志愿和所有的志愿,都填报的我们学院,她要考到我们学院来,她一定成功。因为她来了信,她的考分,是今年全县第一,家乡都说出了个女状元。”

花冲等待着,心情没来由地激动,他的严谨的小个子朋友,原来也会有一段动人心魄的恋爱故事!

邹清泉自嘲地笑了笑,眼圈发红:“过去我一直拒绝她,其实我是怕担一份责任,这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她……曾经自杀未遂……”

花冲的心紧紧收缩了一下。

“我醒悟了,”邹清泉说,“我明白男人的意义不是吸引女人的爱,而是要比女人更爱我们的世界,更爱世上的每一个值得爱的人。我马上给她回信,我也给爸爸写信,我公开了与她的关系,我说如果因此而被父亲扫地出门,我也要这么走下去,但请求爸爸在断绝父子关系之前为儿子做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从经济上资助她,让她在高考中考上大学。我说她一定会考上,只资助这一次。她,真的考上了,成了女状元!”

邹清泉的声音猛地放大了:“以命相许的那颗心,你一定不可轻慢啊!”

一席谈话,让花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将面临的,是人生的又一次重大选择。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期望着敢于冲击,可有时一旦真正面对,却又尽量逃避。

他痛恨自己这种怯懦的心理。邹清泉说得好,以命相许的那颗心,是一定不可轻慢的。

他要立即去找悦悦。

是的,人不管走到天涯还是海角,如果有所思念和被人牵挂,都有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然而,真正拥有这笔财富的,世间又有几人欤?是悦悦赐予了他!从很大程度上说,也是悦悦,将他从学生生涯后期的迷茫中拯救了出来。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艾青老人《关于爱情》这首诗来。

他觉得他过去爱悦悦的程度,从来无法与今天比拟。

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悦悦却自个儿找来了。

这段时间,这个留级生与毕业班同学一样,也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分配消息。不是为自己,是为花冲关着心。然后听到了小道风声,说是花冲可能分到广东。她心里立时象十八把钢刀在剜。一则为花冲庆幸,一则为自己哀伤。她十分明白,决定的时刻到来了。如果花冲被分回大巴山,似还可以与他保持关系。但分在繁荣的广东,那是她一年以后毕业时绝对无法企及的地方。

我爱花冲吗?她问自己。

爱,除了他,精神没有第二份铭心刻骨的寄托!

可花冲将去之地是一个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的宏大搏击场,容不得一点点无谓的拖累。而她一年后定向回贫穷落后的沐川,除了精神上、精力上不能给花冲任何帮助外,反会成为最大的累赘。

是爱,就要首先为所爱之人作出牺牲。即使自己去伤、去痛、去死,也在所不惜。那才叫真爱,才叫伟大。

何况还有傅勤那回事,何况还有花冲对嫂子雪儿那句似是玩笑实是真心的评价……眼泪流成河,心儿碎成万瓣莲花。

可一当拿定主意去找花冲,心却平静了。她决不拖泥带水,决不儿女情长。

这就是悦悦,一个看似任性的女孩内心的坚强。

见到还有邹清泉,悦悦脸一红,道一声打搅。邹清泉盯一眼花冲,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花冲象部下向首长保证什么似地,也向他轻轻地回点了一下。

花冲揽着悦悦的肩,两人一起走到无数次相约过的南园。

“我刚才去找你,”悦悦说,“你们楼上的寝室里好象都空空荡荡的了。”

“是的。蚊帐,垫絮,水瓶,盆子,都扔掉了,反正出去有工资的。”花冲笑起来。

悦悦也笑了:“收破烂的老太婆又该发一笔小财了。”

“永远发不了大财。”

悦悦没有做声,偏过身子,假进花冲怀抱。

“那次,”悦悦苦笑了一下,“伯伯没让你进我们家,我很遗憾。”

“以后会进的,亲爱的。”

“我们家挺穷的。”

“乱说,”花冲觉得悦悦很奇怪,“我们家不比你更穷吗?”

“冲,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悦悦低声说。

“啥事?”

“我是定向生。以后分配,是到沐川县,挺偏远的,在四川是有名的穷县。”

“定向?”花冲克制着,没让脸上露出惊奇,“这又怎么了……我还不是要回艰苦的大巴山。”

“可有人在说,你是去广东。”

“谁说的?”花冲自己都听到了心跳。

“无风不起浪。冲,”悦悦紧紧抱了他一下,“我过去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以后更不配你了。”

“哎,”要是过去,花冲一定就恼了,但如今他不,他是真心地对悦悦有了一份责任,“你呀小乖乖,什么时候才改得了使小性子的脾气呀。”

“我不好,就是小性子不好。”悦悦挣脱花冲的手臂,坐直了身子。“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花冲怀疑听邪了耳朵,“说你小性子不好,是开玩笑呀!”

“分手,花冲。”悦悦说得很急,好象担心一停顿下来,就会被花冲痛苦的神态改变已定的决心,“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本来,我想通过大学四年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却落得一个让人耻笑的留级生!我费尽了心思得到你,不知有多少次暗暗发誓,要象那些伟大的女性一样,支持你的事业,然而,却处处成了你的拖累。”

不,我决不能拖住花冲飞翔的翅膀,她痛苦地发誓,这才是一个女人对所钟所爱的男人的最大的真情!

尽管仅仅这么一想,她都感到锥心刺骨的创痛。

“你疯了!”花冲逼视着她的眼睛,“你在毁灭最宝贵的东西!”

“冲,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躲闪着回避对方目光里的火焰,“我真的不能成为辅佐你的贤内助啊。”

她想坚强,但实在不能做到。先前期望保持平静的打算到底落了空,身体一软,哭泣着倒进花冲怀里。

冲,我亲爱的冲,唯一的冲!我不愿意离开你,我离不开你呀!

“你听着!”此时此刻,花冲觉得怀里的女人是多么宝贵,并非是要求悦悦给他无限的女性,而是他能有一个尽自己男性责任的对象。但如果分离了,他的男性就无法建立,他就是一个残缺的男人!“我不要和你分手!”他咆哮着,“我不要你说!不要你走!你给我收回你的馊主意!”

悦悦痛哭流涕:“不要担心我……我生活得很好……黄瑜也不象以前那样神经兮兮的了,她会安慰人了,她成了我真正的、伙伴……”

“我不要听!不要听!你不是黄瑜的人,你是我的人!”

悦悦一使劲,挣出花冲的怀抱,坐直身子,拢拢头发,眼里的泪不流了,重新显得异常冷静。

“花冲,”她说,“你不要这样。要是我们真不分手,你是要后悔的,有一件事,我没有向你坦白。”

“不用你说,你不要说,我什么都能忍受!”

“不,”悦悦退后一步,似乎深刻地凝视着他的灵魂,“你现在能忍受,但你今后不会忍受,我明白你的个性,以后的结果会是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冲,我现在真的是一无是处!”

花冲象木偶一样,茫然地看着身边这个多么熟悉又异常陌生的、闪耀着奇异光环又不断远去的人影。

两人久久地沉默。

“这是最后的决定吗?”他轻轻问悦悦。

悦悦点点头。然后猛地扑上来: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她死死地吊住他的脖子,嘴唇在他脸上下雨一般狂吻,“冲、我的亲亲……”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花冲象一截冬天的树桩,箫瑟而孤独,漠然而伤感。

“冲啊,你不要这样好吗?”悦悦大哭起来,哭得浸人肌骨。“冲啊,我是多么爱你,但是,我……我……我又是多么、没办法呀……”

花冲凝固着,触觉听觉视觉系统从他身上消失,世界在周围凝成一片黑暗。

辅导员对花冲深夜一点敲开他的门略感吃惊,按平常的规律,除非学生中闹出近乎人命的大案,否则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造访的。

“决定了?”辅导问。

“定了。”花冲答应得很简炼。

“广东中山?”

花冲摇头:“故乡大巴山。”

第二天,晨曦初露之时,在曾经是贴《三叶窗》的地方,贴出了一张大红决心书,《青春属山乡灵魂归土地》,其中这样写着:

每人都是一棵苗,故乡是他千年不易的土地;每人都是一滴水,故乡是他万世不竭的大海;每人只有一次青春,青春只有一次燃烧每一次燃烧只有一次蓬勃,是为了故乡的辉煌!!

然后是誓言铿锵的请求,坚决申请分口自己的故乡——贫瘠而坚韧的大巴山,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回报大山给予自己的涵养和厚爱。

最后署名是一排大大的行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 花冲立刻,整个校园里象抛下一颗原子弹,人人的嘴上都挂着花冲的名字。有说他神精病,有讲他出风头,有说他可能是真心真意,有猜测恐怕是欲擒故纵,某些人沉思着悄悄竖起大拇指,另一些人则脑子混乱无法置评。

只有邹清泉、页子等一班朋友最懂他的心。他们坐在他的寝室里,眼睛深情地盯着。

“田夫,”页子激动得黄胡须翘得更高,“你是我们班上、我们文学社、我们整个学校的精神领袖!”

邹清泉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又握。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位姑娘,仿佛消失了一段时间后,这时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寝室门口。

“方圆!”

是花冲最先看见,随着他的喊声,几位男同学象听到一声口令,一齐“刷”地站起身来。

方圆没有憔悴,没有消沉,仿佛比过去更漂亮,只是眼睛里的光芒少了几许清纯,多了几许沧桑。她向周围点点头,不顾忌什么,径直走到花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