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三生:神仙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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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一梦一劫(四)

我只觉得每块骨头都疼,身子因他的这句话陷入彻底的冰凉。

遥远地方传来诵经的声音,我木然地望着头顶,有古木成荫,遮天蔽日。

他的主上……是宋诀么。若果真如此,那我当真是生的糊涂,死也糊涂。

男子的目光在我的身体上流连,最终落到我的右手腕上,只见他的眼中利光一闪,忙探手过来,下一刻却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缩回去。

他看了那只手片刻,忽然抓住我额前的头发将我拖到面前,强迫我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我:“这个珠串是谁给你的?”眼睛里是腾腾的杀意,仿佛我说错一句话,便会被他钻心剜骨,“可是宋诀给的?”

我艰难地点点头,“是他给我的,又如何?”他的面色因我的这句话一寸寸惨白,直到血色全失。

被重重丢回地上,全身的骨骼几乎要散架,随之而来的,是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身侧的石板上。

“主上竟动用了分魂术,将他自己的命数同你的系在一起。”声音冰冷里带着悔恨,“我早该杀了你,早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你……”

我五脏六腑都难受得紧,语气苍白地对他道:“若你不及时送我就医,我只怕很快就要去鬼门关报道。”说完就觉得喉头腥甜,果然呛了一口血出来。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一把将我捉起来,迅速地封了我几个穴道,命令我:“若想活命,便将你手上的佛珠褪下给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嗬,你当我是傻的么。”说完又吐了一口血,手勉强撑在地上道,“将这珠子给了你,你一定会马上补我一刀。”

男子身子一颤,我揣摩了一下他的心理状态,觉得他一定恨死了方才的多嘴。

总算知道宋诀为何嘱咐我不可将这佛珠褪下,原来就是为了防备这个人。

宋诀如何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早已不再惊讶。若还有命见他……

若还有命见他,我又能如何呢?

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

含含糊糊中,却听到打斗的声音,男子冷冷对谁道:“红菸,不要阻碍我,你若是非要蹚这浑水,我连你一起杀。”

女子的声音道:“这浑水本姑娘还真就蹚了。”又大义凛然道,“宿鸟你这个变态,本姑娘念在同僚的情分上,冒着被君上责罚的危险救你出来,你竟然恩将仇报,偷穿我的衣服不说,还过来找岫岫的麻烦,你……”

男子道:“少废话!”

女子道:“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君上的命令你怎能罔顾?”

男子道:“这个女人会害了君上,我岂能留她性命?”

女子道:“她的生死由君上说了算,不由你说了算。”哀嚎一声,“宿鸟,大家好歹是同僚,你竟然砍我!”

男子道:“闭嘴,让开。”

女子声音里多了份郑重:“你若非要动她,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或者,问问我手里的剑。”

无边杀气轰然翻卷,便是游离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我,也感到沉重的压迫。

有剑出鞘,似龙吟之声,尖利的嘶啸之后,是一场激战。

那场激战我无缘目睹,然而谁胜谁负,一睁眼便一目了然。

男子面朝下倒在一旁,身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污。

女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过来,长发有些凌乱,嘴角还挂着血渍,她以剑撑着半边身子蹲下,关心地看着我:“岫岫,你还好不好?”

我抬起手,杜菸立刻递一只手过来将我握住,不曾见过她这样难过的表情,我想冲她笑笑算作安慰,却没有牵动唇角的力气。

只好以目光示意了一下我手腕上的佛珠,杜菸眸光一顿,随后轻道:“这是君上给你的,你要戴好。只要还戴着这串珠子,你便不会死。”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从我的眼睛里读出来的问题,“对,宋诀是我的主子,也是宿鸟的主子,只是我要你活,宿鸟却要你死。君上本应该杀了宿鸟,是我……求君上留了他一命。却没想到……”

她的话断断续续,终于有些哽咽:“你是不是想问我君上为什么没有来?大约是因为这个养魄之境出了状况。五月十八,本就是此境的一个大劫之日。我本该助君上破这一劫,却被宿鸟钻了空子。如今……却不知道君上怎么样。”

她的话我有半数都没有听懂,却为她的话感到些伤心。

她不理会我的懵懵懂懂,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当年你从离仙台跳下,本该魂飞魄散,可是你的魂有佛界的灵印护着,免遭飞散的噩运,可你一心求死,却伤了命魄。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君上想要救你,便将此处凡世化为一个养魄之境,此举却几乎散尽他所有的修为。在他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他却几乎孱弱如同一个普通凡人。所以,有的时候他身不由己,你也不要怪他。”

她说完一抹眼睛,伸手过来:“我这就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再撑一会儿……”

却见她瞳孔倏然一张,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神采。

一只修长的手越过她倒下去的身子落下,将我横抱在怀里。

我闻着男子身体上的檀香味道,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

男子垂眸看我,分明是一样的眉眼,却陌生得让人害怕,我不知这陌生感从何而来,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同从前不一样。全不一样。

“为什么?长梨,我来接你,你觉得不好吗。”便是那语气,虽然温和如初,却又像是和人保持着漠然的距离。

唤作宿鸟的男子突然从昏迷状态中醒来,以剑将自己的身子撑起,努力了好几次,总算站稳,只听他沉声对沈初道:“你不能带她走。”

沈初漫不经心扫他一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命令我?”

宿鸟以剑对着他:“带她走也行,将她的手臂留下来。”

他眼里满是血丝,像是入了魔。

沈初不理会他,抱着我就往前走,宿鸟如野兽一般低吼一声,执剑便冲上前来。

以他所受的伤来看,他的速度极快,然而他的剑却连沈初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便见鲜血从他自己的胸前喷薄而出,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十字的伤口,极深,他倒地之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沈初面不改色,声音极淡:“回去禀告你家主子,从今以后,仙界同她再不相干。”又勾唇一笑,“不过,你最好先去确认一番,你主子究竟渡不渡得过今日。”

我在沈初的怀中望着他,总算明白他此时像什么。

他就像大雄宝殿里的一尊佛,宝相庄严,对人间所有悲喜都冷眼旁观。

他不是我认识的沈初。

我失声问他:“宋诀怎么了?”

“他怎么了?不过是在历他的劫。”

倒在血泊中的宿鸟虚弱地质问他:“当年佛界已经答应不再介入此事,为何十二年之后却要反悔?”

沈初道:“此事同佛界何干?”

宿鸟道:“可你不是……”

沈初道:“生死轮回,三界六道,皆没有我可以停泊的岸。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哪一界的众生,而是因我心之所向。”他的声音如烟火落尽那样凉,“我再不信什么佛法无边,可渡无量众生,我只相信,这天地间最大的道,便是我自己。”

沈初的这番话就像是一场雨,砸落在我的心上,可我全没有心思去细思他话里的含义,我满心都在牵挂另一个人,在他怀中哭腔问他:“宋诀怎么了,你带我去见他,你方才说他在历劫,他在历什么劫?”

转瞬之间,四下的风景突然转换,参天古木不见了,古木掩映中的佛寺也不见了,面前反而多出一扇水墨的屏风,我还懵着,沈初已利落地将我安置在床上,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他,他的手指却迅速地在我的额上按下,对我道:“长梨,你想不想知道你从前是如何死的?不要急,我会慢慢告诉你。”

我缓缓阖上眼睛,房间里有沉香在浮浮沉沉,似有一只巨手,要将人的神智拖往无尽的深渊。

沈初的声音清幽如同古寺禅声,每一个字都极清晰。

“长梨,你死在十二年前。有一个人,只需一句话便可以救你,可是他没有。你十五岁嫁他为妻,死的时候尚不到二十岁。虽然只是一世的性命,但那一世的性命,却足以左右一个小仙渡劫的成败。你因渡不过尘劫,便要多承受百道雷刑。若雷刑过不去,这世上便再没有小仙长梨。”

我因这句话有些窒息,仿佛突然回到那一日,我被按倒在地上,寒夜冰凉,重重的板子落到我的后背上,脊梁断裂的声音都能够清晰听闻。生平从不曾那样大声的哀嚎、恳求,泪水混着血水,教会我什么是绝望。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一刻,是从未有过的孤独,这苍茫的天地间,便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人会为我流泪,也没有人会为我心疼。这世上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他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手握紧锦被,痛哭出声,有个人将我扶起来,告诉我:“长梨,宋诀便是那个害你渡不得劫的人。”

突听铮地一声响,我的身体一个不稳,往后倒去,沈初则被凛然的剑气自我身畔隔开。

长剑插入墙体,我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接入怀中。

蓝色锦衣上有熟悉的味道,此时闻到却让人心中一痛。

我的眼泪还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并没有想起所有的事,可是隔世的委屈、害怕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出口。

宋诀抱着我,手抚着我的眼睛,有些无措地唤我的名字:“岫岫,不要哭。”

我推开他的手,抬起双手抹眼泪:“你不要唤我岫岫,我唤作长梨,不是你的岫岫。你来做什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