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始终认为,奶奶在出土的一瞬间,容貌像鲜花一样美丽,墓穴里光彩夺目,异香扑鼻,像神话故事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但在场的铁板会员们否认这种说法,他们每提到这事就面孔痉挛,绘声绘色描画奶奶的腐尸狰狞的形象和令人窒息的味道,父亲坚信他们是胡说八道。因为他记得自己当时神志清楚,亲眼看到最后一颗高粱秸秆被拿走后,奶奶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样燃烧得劈啪乱响。那股香气至今还在唇齿之间留有深刻的记忆。遗憾的是这一时刻太短暂了。奶奶的尸体一抬上墓穴,她的辉煌甜美与幽香便化为轻烟飘飘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雪白的骨架。父亲承认这时候他确实闻到了难以忍受的扑鼻恶臭,但他内心里根本否认这骨架是奶奶的骨架,自然,这骨架发出的恶臭也不是奶奶的气味。
那时候爷爷神色极其沮丧。刚把奶奶腐尸弄出墓穴的七个铁板会员全跑到墨水河里去,对着暗绿色的河水呕吐着暗绿色的胆汁。爷爷展开一块白色的大布,要父亲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尸骨抬到白布上。父亲被河道里的呕吐声传染,脖子像打鸣的小公(又鸟)一样抻动,喉咙里发出呃呃咯咯之声。他特别不愿意动那些惨白的骨头,他当时就对这些骨头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爷爷说:“豆官,连你娘的骨头你都嫌脏吗?连你都嫌脏吗?”
父亲被爷爷脸上出现的少见的悲凄神色感动,弯下腰,试试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惨白的尸骨像冰一样凉,父亲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连五脏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爷爷握住的是奶奶的两块肩胛骨,只轻轻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横在地上成了一堆。缠绕着修长黑发的骷髅打着爷爷的脚面,两个曾经驻留过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里,两只红色蚂蚁在抖动着触角爬行。父亲扔掉奶奶的腿骨,掉过头去,放声大哭着逃跑了……
正午时分,一切礼仪完毕,司师爷高喊:“起行!”看殡的人群便像潮水一样往田野里涌去。那些早就守候在村外道路上的看殡百姓,眼见着黑色的人群涌出村庄之后,又看到我们余家的大殡如巨大浮冰般缓缓漂来。道路两边,每隔二百米就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大席棚,席棚里摆设着豪华路祭,酸甜苦辣,热烘烘扑鼻,勾引得看客馋涎欲滴。五乱子率领的马队在道路两边的高粱地里兜着圈子跑。炎阳高挑中天,黑土地里青烟滚滚,战马都汗水淋漓,鼻孔张开,嘴边胡须上挂着泡沫,泡沫上沾着尘土。每匹马油光光水汪汪的臀上都反射着一片太阳。马蹄腾起的黑色尘埃冲起三五丈高,迟迟不敢消散。
大殡的最前头是一个左袒黄袍的胖大和尚。他手持一柄挂满响片的铁马叉,马叉啊喇喇响着,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时而又飞向空中,飞向看殡的人群,铁马叉上仿佛有根线,连着和尚的躯体,怎么飞也飞不走,怎么拋也不落地而落在和尚手里。看殡的群众里有一半认识这和尚,知道他是天齐庙里的穷光蛋,不烧香,不念佛,大碗喝烧酒,放胆吃鱼肉,庙里养着一个生育力出类拔萃的瘦小妇人,为他繁殖了一大群小和尚。和尚用他的马叉开辟着被人群壅塞住的道路,他把马叉向人头上拋出时,看殡人纷纷倒退。他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紧随着和尚的是一个铁板会会员,他举着一根长竿,竿上挑着招魂幡,由三十二根白纸条结扎着,暗合着奶奶的年龄。招魂幡在无风的天空中也哗哗乱响。又后边是一幅高三丈的旌表,由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板会会员擎着,旌表用白绫做成,下垂银丝流苏,旌表上数排黑墨大字: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余公占鳌原配戴氏夫人享寿三十二岁之灵柩。旌表之后,小罩抬着奶奶的神主,神主之后,大罩抬着奶奶的灵柩。在号锣的悲凄鸣声里,六十四个铁板会员步伐一致,像六十四个牵线傀儡。紧随着棺材是数不清的旗罗伞扇,杂色奠幛,纸人纸马,雪松雪柳。父亲披麻戴孝,手持柳木哀杖,由两个剃光脑门的铁板会会员架着,一步一嚎地走。父亲是标准的干嚎,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劈雷不下雨,这种干嚎比湿哭更动人,无数的看殡百姓都被我父亲感动了。
爷爷和黑眼并膀走在我父亲身后,两人都板着脸,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们想的是什么。
二十几个手托步枪的铁板会员簇拥着爷爷和黑眼,贼亮的刺刀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在他们身后,高密东北乡的十几班吹鼓手合奏着优美的音乐,扮成神话中人物的高跷踩着鼓点胡蹦乱扭,还有两棚狮子在一个大头娃的逗引下摇尾晃头,遍路翻滚。
我家的大殡蜿蜒曲折,足有二里路长,人多路窄,挪步艰辛,更兼要沿棚谢路祭,每谢祭都要停灵焚香,由司师爷手持青铜爵,行一套古老的礼仪,所以队伍前进极慢。耍马叉和尚早累得满身臭汗,黄袍搨湿,马叉响声疲惫,飞不高也飞不远了。所有殡仪队中人,都感到精神和(禁止)的极大痛苦,盼着赶紧结束这场苦役。抬罩的铁板会员们,愤怒地盯着持爵行礼的司师爷,盯着他那副装腔作势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佯做悲壮的臭德行,恨不得扑上去零口啃了他祭牙。五乱子队长率领的马队最辛苦,他们穿梭般地从村庄跑到墓地,又从墓地跑到村庄,所有的马都气喘吁吁,马腿和马肚皮上,沾着厚厚一层黑土。
大殡离开村庄三里路,又一次停灵谢祭,司师爷还是那样精神饱满,严肃认真,大殡队伍前头,突然响了一枪,只见那个双手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手扶竹竿慢慢坐在地上,旌表歪倒路边,砸在看殡群众头上。枪声一响,路两边顿时翻江倒海,人群像一堆堆蚂蚁纠缠成一个个黑蛋子,只见无数条腿在移动,无数只头颅在乱窜,哭声喊声惊叫声像洪水决堤般喧响。
在枪声响后,路两侧的人群里,飞来了十几颗乌溜溜的手榴弹,落在铁板会员们的腿缝里,哧哧地冒着白烟。
有人在路边高喊:“老百姓卧倒!”
老百姓挤得身脚难动,只能看着铁板会员们卧倒在路,只能看着那些白木把子手榴弹颤抖着,嘶叫着,施放出深蓝色的死亡恐怖。
手榴弹接连着爆炸了,金色的扇面形气浪疾烈冲起,有十几个铁板会员被炸死炸伤,黑眼屁股上被崩出一个窟窿,哗哗地流着血。他手捂着屁股高叫:“福来——福来——”与父亲差不多大小的福来根本无法回答他的喊叫,无法为他勤勤恳恳地服务了。昨天夜里从骑骡郎中衣袋里搜出一红一绿两粒玻璃球,父亲送他一粒绿的,他如获珍宝,一直把那球噙在嘴里,让它在舌尖上滚动。父亲看到那颗玻璃球停泊在福来嘴里流出的鲜血里,绿得如翡翠,绿得不能再绿了,绿光闪烁,像传说中的神狐吐出的仙丹。正在持爵行礼的司师爷被一块黄豆大的弹片崩断了脖子上的动脉,鲜红的血喷射出来,他脖子一歪就倒了,铜爵落地,酒浆洒在黑土上,化为一股轻烟。他的血像急雨一样抽打着黑土,把黑土滋出了一个拳大的凹坑,大罩被掀掉半边,露出了奶奶的黑色棺木。
路边人堆里又有人高叫:“老乡们快趴下!”随着喊声,又一批手榴弹飞过来。爷爷搂住我父亲,就地一滚,进了路边的浅沟,几十只脚踹在爷爷的伤臂上,只有沉重的压迫感,并无痛楚。路上的铁板会会员们起码有一半扔掉大抢,抱头鼠蹿;没扔枪的则傻乎乎地站着,静候着手榴弹爆炸。爷爷终于看到了一个扔手榴弹的人。爷爷觉得,这个人的脸像一条漫长的道路,路上铺满土黄色的傲慢灰尘,灰尘中弥散着狡诈的狐狸气味。这张脸上打着鲜明的土八路的印记,是胶高大队!江小脚的人!土八路!
手榴弹又一次猛烈爆炸,土路上硝烟滚滚,尘土冲天,飞蝗般的弹片尖啸着向路两边冲去,成群的看殡百姓像谷个子般倒下去。公路上的十几个铁板会员被巨大的气浪掀起来,断臂残腿,腥肠臭血,像冰雹般、像美丽温柔的爱情一般拋洒在老百姓头上。
爷爷别别扭扭地掏出枪,瞄得那在万千人头中沉浮的土八路脑袋亲切,勾了一下枪机,子弹正中眉心,两颗绿色的眼球像蛾子产卵般顺畅地从他的眼眶里跳出来。
“同志们!冲上去,抢夺武器!”八路在人群里大喊。
清醒过来的黑眼和铁板会员们对准人群,胡乱开枪,每发子弹都咬肉,每发子弹都连续钻透几个(禁止)才余兴未消地停留在(禁止)内或沮丧地划着漂亮弧线落在黑土上。
爷爷看到了,在乱纷纷的人海里,土八路脸上鲜明的特征。他们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着,他们脸上那种贪婪凶残的表情令爷爷心如刀绞,往日里慢慢滋生的对八路的好感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憎恨,爷爷准确地打碎一张又一张这样的脸,他自信没有枉杀一人,而在后来的孤独岁月里,他想到,中了黑眼和铁板会会员的子弹倒在黑土地上的,全是善良的无辜百姓。
父亲从爷爷的腋窝里挣脱出来,掏出了他的橹子枪,喧嚣的声浪震得他眼花耳聋。他下意识地开了一枪。父亲遵照着他的习惯,追踪着他射出的第一颗子弹。他看到他的圆头子弹笔直地钻进一张洞开的嘴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挽着小髻儿的年轻妇女的嘴,鲜艳的红唇,洁白的玉齿,丰满的下巴,都是构成一个女人美貌的重要因素。爷爷听到从那张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鲜血挟带着破碎的白牙溢出,那女人睁着两只柔情脉脉的灰绿色大眼睛,看着我父亲,然后,急遽地栽倒在黑土上,人流立刻把她淹没了。
村子里响起了冲锋号,爷爷看到,胶高大队的一百多个队员,挥舞刀枪棍棒,在大队长江小脚的率领下,吶喊着冲了过来。南边的高粱地里,五乱子用刀背砍着他那匹花马的屁股,率领马队,拼命往北跑。花马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马脖子上的汗像蜂蜜一样又粘又稠。溃散的人流堵住了马队的进路,五乱子打马冲进人流,马队随后冲进,百姓无法止步,撞到马身上,马队像陷进了沼泽,马仰起脖子,发出绝望的嘶鸣。在五乱子身旁,有两匹马被发疯的人群撞倒了,骑马人随马歪倒,无数只黑色的脚从马身上、从骑马者身上践踏过去,罹难的马和人发出同样哀怨的绝望叫声。有一个举着匣枪但却无法射击的胶高大队队员——也许就是他打死了扶持旌表的铁板会员——被人流裹挟着涌到五乱子马头前,五乱子漂亮的面孔剎那间痉挛出数道横肉,那个队员开了火,子弹却飞到天上去,五乱子的日本马刀寒光一闪,八路留着小平头的脑袋就被削去了一个尖。那块头尖、像个黑色毡帽头一样飞到百姓们的头上,十几个人的脸上都溅上了黑血。
道路上的铁板会员,已经在爷爷的厉声喝斥下集中起来,凭借着殡葬仪仗和路祭席棚,对着江小脚的队伍啪啪地射击。
胶高大队被爷爷绑了一票,元气大伤,他们没有几支好枪,但他们有勇往直前的牺牲精神。尽管铁板会的子弹不断地把他们打得倒栽葱猪啃地,但他们冲锋的速度不减,他们手里的原始武器只有肉搏才能发挥作用。他们前赴后继、英勇无畏的牺牲精神发挥出巨大威力,瓦解着铁板会的阵营。铁板会员们的子弹都飞到天上去。逼近了的胶高大队在冲锋中拋过来几十颗手榴弹,被炸怕了的铁板会会员拖枪便跑,无情的弹片追上了他们,撕裂了他们的(禁止)。这一排手榴弹,使滞留在道路两侧的吹鼓手、高跷、狮子倒了大霉。吹鼓手们为他人哭丧的喇叭唢吶伴随着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飞上了天,又悠悠晃晃落下地。踩高跷的人,腿脚绑在高木上,活动不便,一遇慌乱,多半被挤到路边,高跷腿像木桩子一样陷在黑土里,他们像枯树一样被栽在高粱地里。被弹片击中的踩高跷者,发出的叫声更加残忍,面部的恐怖表情更为出色。
五乱子眼见着道路上溃败的铁板会,心焦急乱,他愤怒地用刀砍着人,他胯下的花马像狗一样地啃着撞到它嘴边的人,在他的身前身后,响着刀砍人体的明亮响声和被死亡吓坏了的百姓的爽朗的欢笑。
五乱子带着他的马队冲上道路,正逢上胶高大队撇过来的一大批木把手榴弹。多少年后,爷爷和父亲想起胶高大队使用手榴弹的熟练技巧,就像被臭棋手用臭不可闻的怪招儿战败了的棋王一样,嘴里不得不服输,但心里总觉得输得窝囊。那天在向墨水河边撤退时,父亲腚上中了胶高大队的破汉阳造步枪射出的翻新子弹。爷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枪伤。血糊糊一片,像被疯狗撕了一口。胶高大队子弹缺乏,每次战斗都把弹壳捡回去翻新,他们的子弹头不知用什么狗屁玩艺儿铸成,一出枪膛就融化,像摊灼热的鼻涕一样追着人硌硬。父亲就中了这样一颗子弹。这一大批手榴弹把五乱子率领的马队给炸惨了,真正的人仰马翻。五乱子的花马嘶鸣着跳起后,像堵颓墙倒在路上,马腹上有一个拳大的窟窿,先窜出肠子后窜出血。他被掼到浅浅的路沟里,刚爬起来就看到八路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上来了。他把脖子上吊着的花机关枪摆正,射出了一梭子弹,十几个八路手舞足蹈地跌在他面前。十几个人马都没受伤的铁板会员冲进八路队里,他们砍杀八路,八路用枪刺、用扎枪头子捅他们的马肚子。一阵劈劈啪啪、噗噗哧哧的响声后,这十几个铁板会员与陪伴着他们的胶高大队队员一起,用脊背或者是肚腹亲热着高密东北乡的黑色土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在爆炸中侥幸逃脱的两匹马,扬着鬃毛向河边奔去,空空的脚蹬子不断地抽打着它们的肚腹,它们奓煞开的尾巴在黑色灰尘中飘拂着,显得潇洒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