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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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汉代的感生神话及其他(1)

◎纬书所记的感生神话记录神话和运用神话风气的发达,和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学术空气是分不开的;到汉代初年淮南王刘安聚集门客撰写《淮南子》,太史公司马迁著《史记》的时候,这种发达的风气,也就临近尾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统治,刘安和司马迁都先后遭到杀身、刑狱之祸,学术空气由是沉寂下来了。代之而起的是立为官学的孔门五经,即《易》、《书》、《诗》、《礼》、《春秋》,和伴随五经而来的各家解说五经的繁琐章句。在这种情况下,神话的记录和运用,只好处于低潮。不过却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情况,就是有为数不少的感生神话,在这段时期中出现了。

感生神话是古已有之的,上章讲过的《诗·玄鸟》和《生民》记述的契和后稷诞生的神话,就是感生神话。它们往往又是和图腾崇拜相连的,认为所感而生某祖的事物就是某族的图腾。不过有的明显,如像“玄鸟生商(契)”,玄鸟可能就是殷(商)民族的图腾;“姜嫄履大人迹生后稷”,大人迹是否是周民族的图腾,还很难说,这就要隐晦些。以歌颂祖先诞生神异的感生神话,虽是直到原始社会父权制时期,甚至是已经进入阶级社会后才特别受到重视,但究其本始,还是母系社会“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商君书·开塞篇》)的特定情况下的产物。那时原始先民非但“不知其父”,并且不知道性交和受孕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往往误认为妇女受孕是由于作为氏族亲属的某一外界事物(包括动物、植物、自然现象等)——即图腾,钻进了她的肚子,于是一部分感生神话就和图腾崇拜神话、祖先崇拜神话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汉代感生神话大量出现又是适应着当时统治者愚民政策的需要的。汉哀帝、汉平帝时,谶纬盛行,王莽大加提倡,借以证明天命该做皇帝。汉光武帝想从王莽手里夺回政权,更加崇信谶纬,要人从谶纬中相信他才是真正受命于天的皇帝。大量的感生神话因此便出现在当时儒生造作的纬书中。谶是图谶,是谜语式的预言。纬是什么呢?范文澜说,纬是一种大杂拌,其中有天文历数学、地理知识、解说文字、叙述礼制、推演经义等。除此而外,还有“上古时代的神话和传说。这大概就是司马迁所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的那一部分。西汉儒生还能看到这些古杂书,录入纬书中,多少保存了一些古杂书的残余”

①。由此看来,纬书的造作,虽然其目的是为了适应统治者崇信并宣扬天命思想的需要,客观上却也保存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神话传说。

统治阶级不但借感生神话宣扬天命思想,并且自己也创造感生神话。这个工作在汉高祖刘邦时代就开始了。《史记·高祖本纪》说:“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我们认为这就是当时的统治者为了某种政治目的需要,自己创造的神话。而这种“感生神话”,却是荒唐可笑、不堪入目的。虽然它被记录入了煌煌的史册,统治者自欺地相信,群众也被欺地相信,然而我们却绝不相信这类奇谈怪论的“神话”的。

我们倒相信那种比较朴实的、可以推断为确系产生于原始社会的感生神话。例如《太平御览》卷七八引《诗(纬)含神雾》说: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宓牺就是伏羲。这和姜嫄履巨迹生后稷的情况是一样的。后者如属可信,则前者自不应怀疑。而且证以后世民族民间所传神话,也能大致相符合,这就更增加了我们的相信。后世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神话,多说作为家长的伏羲之父与雷公原是兄弟,雷公和伏羲兄妹原是叔侄关系,一家人都是雷族。而《山海经·海内东经》所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华胥所履的雷泽中的大迹,自是雷神之迹,“蛇身人首”的伏羲,自是“龙身人头”的雷神的儿子,古今神话相印证,若出一辙。虽然出于纬书,难道还值得我们去怀疑吗?再看下面几条: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权星,照耀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黄帝轩辕于寿邱。(《河图稽命征》)少典妃安登,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农,人面龙颜,好耕,是为神农,始为天子。(《春秋纬元命苞》)黄帝时,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而生白帝朱宣。宋均注:华渚,渚名也,朱宣,少昊氏。(《春秋纬元命苞》)摇光如霓,贯月正白,感女枢生颛顼。(《诗纬含神雾》)以上都引自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观其内容,虽或略有涂饰,大体上却是可以相信的。但是,如像下面一条:尧母庆都,盖大帝之女,生于斗维之野,常在三河东南。天大雷电,有血流润大石之中,生庆都,长大,形象大帝。常有黄云覆盖之,蔑食不饥。年二十,寄伊长孺家。无夫,出观三河之首,奄然阴雨。赤龙与庆都合,有娠,而生尧。(《绎史》卷九引《春秋合诚图》)看得出来,经过的涂饰就比较多,恐怕难以相信。最根本的问题是,神话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已经是原始社会的末期,那时的“民”不但“知其母”,而且早“知其父”了。要说是尧的母亲突然“无夫”与赤龙合“而生尧”,那是很难设想的。主要原因就是已经消失了产生神话的社会背景。

◎纬书所记的其他神话纬书除了记载为数不少的上古帝王的感生神话以外,还有相当数量的一般神话的零星片断被采撷记录入书中。例如下面所引《礼纬斗威仪》的一段: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疟鬼;一居若水,是为罔两蜮鬼;一居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为小儿鬼。于是常以正岁十二月,令礼官方相氏,蒙熊皮,黄金四目,元衣纁裳,执戈扬楯,率百隶及童子时傩,以索室而驱疫鬼。以桃弧苇矢土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殃疾。

它不但记录了这个神话的零片,还详细地记叙了当时的礼俗风习,为六朝时宋范晔写《后汉书·礼仪志》所本,从而使我们得到了一段神话学和民俗学都值得参考的比较完整的材料。谁说纬书全是诞妄,没有用处?《搜神记》卷十六本于此文,做了一个“颛顼三子,生而亡去”神话的摘要,摘要简单明了,本来很好,但是将“小儿鬼”误作“小鬼”,漏掉一个“儿”字,意义改变,则有未妥。还得以此为准。由此可见,只要善于用书,虽是竹头木屑,也能发挥它们的作用。

此外,如《乐纬叶图征》还记叙了“五凤”的名色:鷫鸘、发明、焦明、幽昌、凤皇。除凤皇外,其余“并为妖”,也能开广神话的知识见闻。又如见于《尚书中候》记叙的:尧使禹治水,禹辞天地重功,帝钦择人。帝曰:“出尔命图示乃天。”伯禹曰:“臣观河,有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表曰,文命治淫水。’授臣河图,躄入渊。”伯禹拜辞。

从这一段杂有谶纬迷信色彩的神话,便可知道后来《博物志》和《搜神记》记的河伯助禹治水神话,都是本此而来的。

最重要的还有属于地理知识方面的几部书。一部是《河图括地象》,书中有好些关于昆仑的神话材料:昆仑有柱焉,其高入天,即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圆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与天地同(休)息。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圆周如削,肤体美焉。”

昆仑之墟有五城十二楼,河水出焉,四维多玉。昆仑山为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杜广十万里,有三千六百轴,互相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昆仑之山有弱水焉,非乘龙不得至也。

除了上面所举而外,此书还有一些其他神话材料,如像“东方棘林曰桑野。东方有扶桑之树,日出则桑颠鸡鸣而天曙,故名桑野”、“龙池之山,四方高,中央有池,方七百里,群龙居之。多五华树,群龙食之。去会稽四万五千里”、“化民食桑,二十七年化而身裹,九年生翼,十年而死之焉”,等等,都有可以值得参考之处。以上所引,是从《汉学堂丛书》所辑的佚文。

《河图括地象》又名《河图括地图》,或简称《括地图》,《汉学堂丛书》与《汉唐地理书抄》俱有辑录。《汉唐地理书抄》辑其佚文时,将它们分别辑为二书。《汉学堂丛书》虽也分别辑录,但于《河图括地图》下注云:“即括地象。”观其内容性质,二书实在应该便是一书,它主要记述山川地理方面的神话传说,所收材料颇丰,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如像下面所引《河图括地象》记叙的两条:禹诛防风氏,夏后德盛,二龙降之。禹使范氏御之以行,经南方。防风神见禹,怒射之。有迅雷,二龙升去。神惧,以刃自贯其心而死。禹哀之,瘗(疗)以不死草,皆生,是名穿胸国。(从《艺文类聚》卷九十六引校)孟虧人首鸟身,其先为虞氏驯百兽,夏后之末世,民始食卵,孟虧去之,凤皇随与止于此。山多竹,长千仞,凤皇食竹实,孟虧食木实。去九疑万八千里。

这就是很好的神话材料。记叙了海外两个国家——穿胸国和孟舒国——的来历。这两个国家《山海经》里都略有记叙,各见《海外南经》和《海外西经》,穿胸国在《海外南经》中作贯胸国。穿、贯一义,无需解说;而此处的孟虧,《博物志·外国》作孟舒国,《海外西经》作灭蒙鸟,绕了几个弯子,却是需要略加考证的。我在《山海经校注》灭蒙鸟节已作了些解说,请读者自去参看,这里便不多说。穿胸国的神话《博物志·外国》采用之,文字大体相同,只是这里作“防风神见禹,怒射之”,《博物志》作“防风氏之二臣见禹使,怒而射之”。多了一个“使”字,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个射的是“禹”,一个射的是“禹使”。照文字前后所写的情景看,防风氏射的应该是“禹”才对,所以射而不中,知道闯下大祸,才那么惶恐,“以刃自贯其心而死”。如果只是“禹使”,就用不着杀身以逃罪了。纬书记录了神话的原始面貌,后来的记叙虽是一个字的衍误,亦足使神话的面貌改观,还得以最早的记录为依据,此其所以可贵。除此而外,这部书还记叙了奇肱民和丈夫民两个部族的有趣经历,可以为《山海经》所记的奇肱国、丈夫国作注释。

和这部书内容性质相近的,还有《龙鱼河图》和《遁甲开山图》,大约也是当时的纬书。

《遁甲开山图》在第一章中已略有记叙,讲过的不再重复。现在只说此书所记的巨灵神的事。此书所记的巨灵,要算是巨灵神话最早的记录。《汉学堂丛书》所辑,有以下三条:有巨灵者,偏得元神之道,故与元气一时生混沌。有巨灵者,偏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巨灵与元气齐生,为九元真母。

巨灵是一个开辟大神的形象。《文选·张衡<西京赋>》已有“巨灵赑屃,高掌远蹠”的描写,可见到了汉代末年,神话已为文学所取材。《水经注·河水》说:“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足踏,开而为两,今掌足之迹仍存(亦见《搜神记》卷十三,文较繁)。”就是这一神话的概要。至于《龙鱼河图》所记,则多是有关黄帝与蚩尤战争的事,下面所举的一条,记述比较完全:黄帝摄政时,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以制八方。蚩尤没后,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伏。

(《汉学堂从书》辑)这段神话所叙,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蚩尤仿佛是巨人族的名称,《述异记》本之,减为七十二人;至于“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等狞猛状貌的描写,则从战国时代的《归藏》所写“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已经启其端绪。二是“蚩尤没后,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黄帝还要靠图画蚩尤的形象来威服天下,蚩尤当年的雄威猛勇可以想见,无怪齐祀八神,“三曰兵主,祀蚩尤”(《史记·封禅书》),汉高祖刘邦起兵时,也要“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史记·高祖本纪》)了。蚩尤实在就是自古以来民间传述的战神。三是玄女这个后来对民间发生重大影响的人物,此时开始登上了神话的舞台。最后一点最为重要,略加申说。

玄女之名,先秦书不载,此始有之,但尚未见其形容状貌。至《黄帝问玄女战法》(大约是六朝人作,其书已佚)始谓“有一妇人,人首鸟形”,自称“吾玄女也”;《广博物志》卷九引《玄女法》(不知是否与前书同为一书)复说玄女系王母所遣,自称“我九天玄女也”,自此之后“九天玄女”便定为玄女的正式尊称。杜光庭《墉城集仙录》有《九天玄女传》,称她为“黄帝之师,圣母元君(西王母)弟子”,从此玄女的名声大著,民间尊之为“九天娘娘”,声望仅次于从西方来的观音菩萨。因而《水浒传》有宋江在玄女庙得天书(第四十二回)的叙写。推想这个“人首鸟形”的神话人物玄女的来源,大约最初可能是《诗·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玄鸟的化身;玄鸟神话渗入黄帝神话中,便成为玄女教黄帝战法,以克蚩尤的神话。其后经过道家方士的改造和渲染,“天遣”的玄女,便成为“王母”所遣,玄女进一步又成了王母的“弟子”,“人首鸟形”的异状自然便成为如《水浒传》所写的“九龙椅上坐着”的“一个妙面娘娘”,完全人化了。玄女的产生及其流传演变虽然和道家思想以及道教风习密切有关,但她终于是对民间大有影响的人物,我们得予以承认和接受。

◎《吴越春秋》、《越绝书》、《蜀王本纪》汉代有三部“杂史”性质的书,其中都有若干神话传说材料。一部是赵晔的《吴越春秋》,一部是袁康、吴平的《越绝书》,还有一部是已经亡佚的旧题为扬雄撰实际上恐怕是三国蜀谯周撰的《蜀王本纪》(徐中舒说)。现在分别将它们的情况大略讲讲。赵晔的《吴越春秋》,略有作者的归属问题,因为晋代又有杨方的《吴越春秋削繁》,或遂以为“是书参错小说家言,其文笔不类汉人,或竟出杨方之手”(王芑孙《惕甫未定稿》)。是的,今本《吴越春秋》大约就是杨方的《削繁》本,已非原书本貌。因为有好些类书或书注所引的佚文,不见于今本。《太平御览》卷三六四引《吴越春秋》载眉间尺头入楚王镬中,与道逢客头暨楚王头“三头相咬”神话既不见于今本,其他可想而见。但是以“参错小说家言”、“文笔不类汉人”来推断此书非汉人作却是于义未妥。小说其实是古已有之,并非汉代以后的人才开始做起来的。此书和另一部同为汉末人作的《越绝书》,其实都杂有“小说家言”。《越绝书·外传记吴王占梦》和《外传记宝剑》两篇,“小说家言”表现得就很浓厚,不当以此来作为判断是否为汉人作的标准;即使今所见《吴越春秋》是杨方《削繁》本,推寻本源,仍当属之赵晔,因而就把此书来和《越绝书》一并论述了。

此书所记有关禹的神话传说,有两段是首次记录,未见于这以前其他书籍所载: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