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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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先秦及汉初文献中的神话(1)

◎《穆天子传》、《诗经》与《楚辞》《穆天子传》是先秦时代一部重要的古籍,人们每每将它和《山海经》对举,陶潜《读山海经》诗有“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这样的语句,即其一例。从神话研究的角度看,《穆天子传》的重要性自然远远不及《山海经》,因为《山海经》保存了丰富的原始神话资料,而《穆天子传》不过是采取一些神话材料编写的一部神话性质的历史小说。朱芳圃《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西王母考》谓西王母是西方貘族人的图腾神,西表示方位,王有神的意思,母即貘的音转,西王母即西方的神貘;《穆天子传》所谓的“西膜”,即此族人,穆王所见的西王母,即当时西膜的君长,论辩剀切详明,说亦可供参考。照此说来,周穆王西游,还是有一些历史的凭依,不过写作此传的人特地用好些神话传说做材料来加以渲染罢了。它本来是受神话影响而成的文学作品,应当放到影响史中去谈,但此书一出,立刻又成了新神话,对于后世又发生很大的影响,所以这里还是将它当做神话简要地说说。

《穆天子传》的神话因素,据法国学者雷米·马蒂厄研究,共有四十八项神话母题①,可称细密。我粗浅考察,只有六处②,而穆天子见西王母事,则是最含神话因素的。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

□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余归东土,和洽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於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里西王母的形象,已俨然是雍穆的人王了;从她的赋诗中“我惟帝女”一语看,她的女性的性别也才开始确定。又从“虎豹为群”,“於(乌)鹊与处”二语,更看出神话蜕变为传说(新神话)的痕迹。“虎豹”自然是指作为西王母本身形象的“豹尾虎齿”,“於(乌)鹊”大约就是指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鸟”。本来是神话的浓厚笔墨,在诗里却成了譬喻式的轻描淡写。然而却仍然透露出它原本具有的神话性质。周穆王见西王母的神话,流传到汉代以后,又演变为东王公和西王母相会的神话;前面提到的西王母见汉武帝神话,恐怕也正是这个神话的翻本。关于东王公和西王母神话,留待下面有关章节中再说。

取神话材料创作文学作品的,在先秦时代,除《穆天子传》而外,前有《诗经》,后有《楚辞》。由于中国神话在早期曾有相当大量的佚亡,二书所叙写的神话,往往成了原始的记录,所以我们首先不把它们当做文学作品看,而把它们当做是神话的原始记录看。

先说《诗经》。《诗经》里有两篇提到神性英雄“感天而生”的神话故事。一篇是《玄鸟》,记叙得很简单,只有开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两句。“商”就是殷(商)民族的始祖契。另一篇是《生民》,写的是周民族的始祖后稷降生的故事,倒是用了浓重的笔墨,将这位神性英雄不平凡的诞生作了精彩的叙写。现在且把它的前半段抄录下来看看: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厥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厥声载路。

《史记·周本纪》也有一段大致相同的记叙:“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长养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这段记叙几乎就是上面所录那段诗的译文,文字明白晓畅多了。但作为最早的记录,前面那段诗,还是大有可取的。诗说“先生如达”,“达”是什么意思呢?“达”就是羊胞胎的意思,小羊初生,胞胎完具,胞胎落地后,始破胎而出。言后稷生时像羊胞胎那样是一团肉球的形状。这样《史记》所说的姜原“以为不祥,弃之隘巷”才有了根据。姜原“以为不祥”者,并非是因为践了巨人迹,无夫生子的缘故。原始母系社会,“民知母而不知父”者多矣,伏羲之生,也传说是他的母亲华胥氏在雷泽践了大迹之故,但未闻遭弃。后稷遭弃,实在由于他“先生如达”,形体异常,这一点《诗经》的记叙就大有可取。后面写“鸟覆翼之”,为其是团肉球,所以不仅温暖它,还有孵育它的意思,比《史记》所写单是温暖为佳。末后“鸟乃去矣,后稷呱矣”之语,写得也非常形象生动,并且还似闻其声。毕竟是文学描写,不同于简单的原始记录。

除此以外,《诗经》还不止一处歌颂了禹治洪水、且因治水而缔造山川的功绩,和古神话所说的“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淮南子·地形篇》),互相印证,竟是若合符节。此外《大东》里还有牵牛、织女的描写,是牛郎织女神话的雏形,留待以后在有关章节中再说。

《楚辞》中更是运用了不少的神话材料,以屈原《天问》一篇,运用的神话材料最多,有些简直可以看做是原始记录。例如前面所说后稷诞生神话,《天问》也有记叙: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冰上,鸟何燠之?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昌之?

前四句是《诗经》后稷诞生的缩写,后四句却是后稷神话零片的新材料。由于是以问语出之,整段神话叙写得不那么清楚,但大意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似乎说后稷生下来就能调弓弄矢,拟向天帝,使天帝为之受惊而至于“切激”;终因他是天帝的裔子之故,还是让他的后代昌盛起来。此写后稷不仅能文(农事),而且会武,且具有充分的反抗精神。由于这个神话片段的补充,神性英雄的后稷的精神面貌也就更加完备了。

《天问》中可以看做是原始记录的神话零片,尚有以下这些:鸱龟曳衔,■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夫何以变化?

羿焉■日?乌焉解羽?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以上所举,是主要的几个神话片断;其余还有一些过于琐碎的零片,关系影响不大,就不多举了。

首段是鲧、禹治水事,“鸱龟曳衔”是独一无二的新材料,其他古籍均未道及。鲧大约是听了鸱龟的献计,这才去盗窃息壤平冶洪水的。“三年不施”,“施”一本作“弛”,是坏的意思。“伯禹愎■”,当从闻一多《楚辞校补》作“伯■腹禹”。《山海经·海内经》郭璞注引《开筮》(即《归藏·启筮》)说:“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可以为这段神话材料作注释和补充。“变化”当即“化为黄龙”之意。其次关于羿的神话材料,《天问》所述有两段,其一是“羿■日、乌解羽”,大约成书于相同时期或略早而后来佚之了的《归藏》里也有记载,六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诸子》说:“《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姮娥奔月。”就是最早的正式征引,可以和《天问》所述互相印证。其二是“射河伯、妻雒嫔”,雒嫔就是洛水女神宓妃,据说是伏羲的女儿,这段神话材料只见于《天问》,而不见于其他各书。最后关于禹和涂山氏恋爱的神话,《天问》所述,也是首见。不过诗人对禹的择偶不当,似乎颇有微词,于“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闻一多谓“鼌饱”当做“鼌饥”,即“朝饥”,是男女情事的隐语)”的问语中见之。《楚辞》屈原所作其他各篇中,所采神话材料也很不少,如《招魂》的土伯,《远游》的赤松、王乔等,大约也是首见。还有其他一些神话性质的事物,也首见于《楚辞》屈原所作诸篇,为其过于琐碎,就不一一列举了。

◎宋玉的《高唐赋》与《神女赋》《楚辞》的另外一个重要作者,是宋玉,传说他是屈原的弟子,《九辩》是他所作,然而里面并没有什么神话材料。倒是《文选》所载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为我们写出了一个重要的神话人物瑶姬,并且最早提供了有关她的神话材料。瑶姬的神话,其实也很简单,见于《高唐赋》前面的宋玉的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以下还有一段话,和故事本身无关,不必再引。而且唐代以前的《文选》本子,就把“王”和“玉”两个字搅混,使人误以为楚怀王梦见神女之后,楚襄王又梦见了神女;“襄王梦”且被当做文学典故运用,屡见于诗歌的咏叹中,其实是天大的冤枉。宋沈括《补笔谈》卷一辨之甚明,这里便不多说①。这里所要说的是,宋玉的这篇序,已非本来面貌,而是经过《文选》的编者萧统(昭明太子)删改的。何以知其然呢?同书江淹《别赋》注引《高唐赋》述神女之言云:“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此处则什么都没有了,仅以“妾巫山之女也”一语隐括言之。即此一端,可见其余。所以这篇《高唐赋》序所介绍的神女神话是不足为据的。

晋代史学家习凿齿写了一部书叫《襄阳耆旧传》,曾根据未删改的《高唐赋序》将神女神话写入书中,可惜此书已经佚亡,根据书注和类书所引,还能略见原来的面貌。这倒是瑶姬神话比较可靠的材料。现在我就将不同处所的两段引文,拼凑起来,写在下面,以存大概。

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梦见与神遇。

(《文选·高唐赋》注引)叆乎若云,皎乎若星,将行未止,如浮忽停,详而观之,西施之形。王悦而问之。曰:“我夏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摘而为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闻君游于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既而言之曰,“妾处之羭,尚莫可言之,今遇君之灵,幸妾之搴。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王谢之。辞去,曰:“妾在巫山之阳,高邱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王朝视之,如言;乃为立馆,号曰朝云。(《渚宫旧事》卷三引)这里所引,文字或略有讹误,如“妾处之羭”、“幸妾之搴”等,都不大好理解,惜无别的引文可以核对,只能略观大意。大约是神女自谦,说她以凡庸陋质而为怀王所幸。从以上所引的比较可靠的瑶姬神话中,使我们联想到《山海经·中次七经》所记的■草神话:“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兔丘,服之媚于人。”从前后所引两段神话看,分明可以见到,瑶姬神话无疑是■草神话的流传演变。宋玉作《高唐赋》、《神女赋》二赋,半取真实:楚怀王游高唐,大白天果真做了一个“与神女遇”的异梦,因而修了一座台观叫“朝云”,这就是真实;又半取神话传说以讽喻襄王,意谓巫山是楚国上游重地,宜在此处设重兵戍守,以防秦人觊觎①,这又成了宋玉的讽喻。我们看《高唐赋》的末尾,有“王将欲往见之(神女),必先斋戒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这样的话,明明是把神女放在和国家同等重要的地位来看待了。《襄阳耆旧传》记神女事末尾也有“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这样的话,更是把神女描绘做了庄严的护国女神。而这样的话,很可能本来是《高唐赋》序上原有而后来被萧统删掉了的。

尽管瑶姬神话有这样的寓意,然而从表面上看,它终归还是逃不出叙写男女欢爱的圈子,虽然文人士大夫对此很感兴趣,还从文字的误解——襄王梦——发为诗文的咏叹,而平民百姓的反应却是冷漠的。因而在民间,又别有关于瑶姬的神话流传,那就是唐末道士杜光庭在《墉城集仙录》里记述的瑶姬帮助大禹治水的神话。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回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有巫山焉,峰崖挺拔,巨石如坛,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因命大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斫石疏波,决塞导阨,以循其流。禹尝诣之,崇■之巅,顾盼之际,化而为石。或倏然飞腾,散为轻云;油然而止,聚为夕雨。或化游龙,或为翔鹤,千态万状,不可亲也。禹疑其狡狯怪诞,非真仙也,问诸童律。律曰:“云华夫人,金母之女也,非寓胎禀化之形,是西华少阴之气也。在人为人,在物为物,岂止于云雨龙鹤,飞鸿腾凤哉!”禹然之。后往诣焉,忽见云楼玉台,瑶宫琼阙森然。既灵官侍卫,不可名识,狮子抱关,天马启涂,毒龙电兽,八威备轩。夫人宴坐于瑶台之上,禹稽首问道。因命侍女陵容华出丹玉之笈,开上清宝文以投禹,(禹)拜受而去,又得庚辰、虞余之助,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奠五岳,别九州,而天锡玄珪,以为紫庭真人。(略有删节)这段神话,虽然已经大大地仙话化了,但其原本来自民间,并非向壁虚造。因为相传大禹在巫山治理过洪水,而巫山又有古籍记载的神女神话,人们很容易将这二者结合起来,成为神女帮助大禹治水。神话的流传、发展、演变,每每是这样:或是从一个故事化做两个以上的故事,或是把两个以上的故事合为一个故事。瑶姬神话就是后者的一个具体的例子。从神女入楚怀王的梦,演变而为神女帮助大禹治水,可以看出人民对神话的选择和喜爱。人们是不喜欢那淫奔的神女,而是喜欢那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一份力量的神女的;所以当后一种神话成为文字记录出现在世间时,很快就居于压倒的优势,以后诗文所颂和民间所传,都以此为主流(宋代诗人的诗,都是歌颂帮助大禹治水的神女的,至今三峡民间所传瑶姬神话,还大体上保存着《墉城集仙录》记叙的内容),前一种神话于是逐渐变得黯淡无光,只供少数文人去欣赏了。

◎古史中的神话(一)先秦及汉初的神话材料,在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著作中也保存得不少,有的可以作为《山海经》神话材料的补充,有的则是独立的神话片断。一般的情况是,这些神话材料经过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运用以后,往往便被历史化和哲学化了,有的化得还相当厉害,甚至弄得几乎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