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留学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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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民国三年(1914)九月二十三日至十二月十一日(4)

共和以后,信教自由,载诸约法,而民信益昭。惟孔子起自衰周,释氏来从西域,而道教则滥觞于崆峒,探源于黄老,实我国最古之教,所当特与保存者也。但其为教,派别甚繁,左道旁门,多违正轨,尤非严加崇黜,不足以葆其真而端民趣。

查今世之谈道教者,莫不以“正一”为正宗。而“正一”则始于汉张道陵。史称道陵生于建武十年,幼通《道德经》,地理,《河洛》,图纬之书,皆极其奥。旋得道于鹤鸣山,有神君授以《正一秘录》、《三清众经》及剑印衣冠诸法器。飞升之日,以其《秘录》剑印授其长子衡,并诫之曰,“领此文驱邪诛妖,佐国安民,世世一子绍吾之位。”后其子孙世袭“真人”位号,居于江西贵溪县之龙虎山,阅二千年,至今真人张元旭盖已六十有二代矣。按其教旨,虽与涡水之言未能吻合无间,不足推为道教初祖,而与洙泗儒宗相提并论。然相沿已久,为一部分人民之所信仰,扞灾御患,未尝不稍着灵奇。阅世数十,尚无失德,堪以称为玄门正鹄,而非三茅别派所能同日而语者也。且其家法相承,世存道号,历朝递兴,莫不因而封之,如“法师”“天师”诸名位。清室则以列诸三品实官,与侪朝请,并颁给铜印一颗,以资信守,几与曲阜孔门同其隆重,而为海内阀阅世家之第二。

不谓民国肇兴未久,前江西都督李烈钧竟行呈请撤销,并其前清所赐香租岁额千余金一概停给。嗣者李逆叛迹已昭,经该属士绅屡请规复,均以格于前案,未以上闻。而人民信仰日坠,道教一流,几于并此而失其宗,伏思信教自由虽载诸约法,然未明定范围。近日异教庞兴,如黄天、白莲之类,时有所闻,莫不独标一帜,自附道流。使非明定标准,示以皈依,何以正人心而维古教?加以尊孔已奉明文,藏佛仍存旧制,姑无论三教夙号同源,道教未能偏废,即以山川古迹而言,亦应在保存之列。况“真人”本属法徽,非同爵秩,揆其性质,迨与私无殊,并不糜费国家俸给,似无妨仍准复其旧称。至香租既经归公,可否给还,则应下诸所司,另行核议。勋本赣人,居近道山,深知其蕴,悯道教之凌夷,惧世风之邪恶,用敢援据约法,代为之请。伏乞大总统钧鉴,训示施行。(奉批交内务部核议具覆)

长江巡阅使张勋日前请复真人张元旭位号一案,兹由内务部遵令核议,分别呈请大总统,略谓:

核阅原呈,内称“信教自由,载诸约法。道教为吾国最古之教,所当特予保存。‘真人’本属法徽,非同爵秩,似无妨仍准复其旧称”。又称“前清所赐香租岁额千余金一概停给,可否给还,应下诸所司,另行核议”各等语,查自来道家托源黄老;窃维黄老之学,简约精纯,虽与儒家分途,而其要同归于致用。故汉承秦敝,颇以无为为治。司马迁叙六家要旨,则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又曰:“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旨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其为当世所重有如此者。自后燕齐之士好谈神仙,一变而为服食炼养,再变而为符箓科教,习其术者古人以为方士。此道家之末流,殊不可与黄老同科也。

“正一”之教始于张道陵,实符箓所自起,世世子孙,传其剑印。盖唯玄风不畅,而后教宗乃立,上溯崆垌,转违其本。至于“天师”“真人”诸名号,本为教中信徒特立之称,如元魏寇谦之,唐叶法善,宋林灵素,元邱处机、祁志诚等皆有此号。譬彼释氏,则云“尊者”“禅师”。律诸耶教,亦有“牧师”“神甫”。信教自由,载在约法,人民愿沿旧称,在所不禁,断无由国家颁给封号印信之理。即前国务院所取消者,专指前朝所颁印信品秩而言,并已据张元旭呈,自愿遵照命令取消废撤,可无庸议。

若张氏原有财产,自应按照法律保护,叠经本部一再咨行前江西都督饬属遵奉在案。香租一项,查前张元旭呈,称“雍正间发帑修葺上清宫,复以修造余资置香租田于贵弋两县。嗣虑亏欠国库,将香租田请县饬书收租易银。除纳丁漕外,余银三百六十两,按季发给,自咸同间兵燹,观院颓败,田亩遗失甚多,惟香租在官,仍由书经收抵纳丁漕”等语。此项租田所获,果于国赋无逋,余银自应作为张氏私产,循例发给。惟原呈内所称田亩遭兵遗失,是否统指此项香租田在内?又称每年余银三百六十两,与该巡阅使呈称岁额千余金亦属不符。拟由部咨行江西巡按使饬贵弋两县查明办理,庶于宗教信仰之自由,人民财产之保护,两无违背。伏乞大总统训示施行。

当奉批令:准如所拟办理。至张氏原有财产,自应依照法律一体保护。即由该部转行江西巡按使查明办理,并行知长江巡阅使查照。

三二、专精与博学

(十一月十日)

与赵元任君同访哲学教师阿尔培(E.Albee)先生,谈至夜深始归。先生为言其生平所喜哲学之外,尚有写真摄影及显微镜之考察二事,因出其所摄海陆山谷风景若干册,又以其所宝显微镜见示。其夫人亦工写真,兼精琴乐。因叹西方学者兴趣之博,真吾人觇国者所不可不留意也。即如此校中教员,有电学工程教师高拉彼托夫(KarapetoffV.)先生,为此邦有名电学技师,而其人最工音乐,能弄诸乐器,为此间名手。又有工程教师脱内勿(Trevor)先生亦以音乐着。又如算学教师薛尔勿曼(L.L.Silverman),侯威次(Hurwitz),皆以音乐着名者也。又如计学教师约翰生(A.S.Johnson)乃工埃及、希伯来、希腊诸古文,又擅文学;去年以其计学教授之余暇着小说一部颇风行。又如哲学教师狄莱(FrankThilly),吾去夏见之,审其手中所读书,乃意大利文之小说也。凡此诸人,略举即是。至如史学教员裒尔(G.L.Burr),古代语学教员须密(N.Schmidt)之博极诸学,尤不待言矣。近人洛威尔(Lowell,哈佛校长)之言曰:“教育之目的,在于使人知一物之物物,与夫物物之一物也。”(Everythingofsomething,andsomethingofeverything)一物之物物者,专门也,精也。物物之一物者,旁及也,博也。若终身守一物,虽有所成,譬之能行之书厨,无有生趣矣。今吾国学者多蹈此弊,其习工程者,机械之外,几于一物不知,此大害也。吾屡以为言,然一二人之言安能收效,是在有心人之同力为之,庶可挽救此偏枯之弊耳。

三三、拒虎进狼

(十一月十一日)

青岛于四日前(七日)降日。青岛一破,东亚兵祸不日可息矣。惟日人已占胶济铁路全线,上日竟占济南。拒虎而进狼,山东问题殊不易解决也。

三四、西人骨肉之爱

(十一月十三日)

孰谓西人家庭骨肉间之相爱不如东方耶?吾一日之间而得可记者数事焉:

一、有名氐子(Dietz)者,其妻为人所杀。氐子踪迹得杀者,手毙之,以故得监禁终身之罪。(美国西部之人多轻侠好武而犯禁,杀人报仇,常事也。)其子名纳司倪(名)氐子(姓)(LeslieDietz),竭力营救,不获请,乃于前年起徒步周行全国,遍谒各省之官吏,议员,名人,报馆记者,乞其联名为其父请总统恩赦(美国总统有赦罪之权)。昨日行至纽约城,其请赦书已得十万余人之签名,皆其二年来徒步请求而得也。今闻其人将由纽约步行至华盛顿呈递此请赦之书。此人之孝行何让缇萦,何让《儒林外史》之郭孝子乎?

二、昨夜有男女学生数人在此间比比湖南岸石崖上为“辟克匿克”(Picnic)之会,有女学生失足堕崖下入湖,其弟PaulL.Schwarzbach急踊入湖中救之,用力过猛,头触水底之崖石,遂沉死。其姊为同行者所救,得生。

三、今晨电报局以电话递一电报致同居之傅内叟君,余为代收之。其电报云:“二星期不得汝信,母大焦急。汝无恙耶?速以电覆!”发信者,傅之弟也。余手录此电,心中乃思吾母不已,慈母爱子之心,东海西海,其揆一也。

右所记三则,皆一日间之事:一为子之孝父,一则弟之爱姊,一则母之爱儿(第二则稍异,以救人乃人人之天责也),孰谓西人家庭骨肉之相爱不如东人耶?

三五、秋柳

(十一月十三日)

韦莲司女士以其纽约居室窗上所见,摄影数纸见赠。以其择景深得画意,不类凡手;又以其风景之幽胜,不类尘嚣蔽天之纽约也,故附于此(选印二幅)。

此间殊不多见垂柳,平日所见,大都粗枝肥叶,无飘洒摇曳之致。一日与女士过大学街,见垂柳一株,迎风而舞,为徘徊其下者久之。

此诸图皆垂柳也。余一日语女士吾国古代有“折柳赠别”之俗,故诗人咏柳恒有别意,女士今将去此适纽约,故以垂柳图为别云。

戊申在上海时,秋日适野。见万木皆有衰意,独垂柳迎风而舞,意态自如,念此岂老氏所谓能以弱存者乎?因赋二十八字云:

已见萧飕万木摧,尚余垂柳拂人来。

凭君漫说柔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女士告我,此诸图皆秋日所摄,其一乃雪中之柳也(此幅今删)。因念旧作,附记于此。(《说苑》记常〔一作商容〕将死,老子往问焉。常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齿存乎?”曰:“亡。”常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常曰:“嘻,是巳。”)(老子“不争”之说附见本卷第一五则)

女士谓余曰:“日本之犯中国之中立也,中国政府不之抗拒,自外人观之,似失国体。然果令中国政府以兵力拒之,如比利时所为,其得失损益虽不可逆料,然较之不抗拒之所损失,当更大千百倍,则可断言也。”余因以讷博士之语(见本卷第一五则)告之,并告以吾“秋柳”之诗,女士亦以为此中大有真理。

三六、读英译本《汉宫秋》

(十一月十四日)

读英人大卫氏(SirJohnFrancisDavis)所译元剧《汉宫秋》。此书原本余未之见,乃先读译本,真所谓隔靴搔痒者也。此剧是完全哀剧。即以译本论,其布局殊得剧家神意。

三七、记“辟克匿克”

(十一月十五日)

“辟克匿克”者,英文为“Picnic”,源出法文“Piquenique”,初为一种宴会,赴会者各携食品以饷众宾,今此名已失原意。今此邦之“辟克匿克”,乃一种野外旅行,同行者各携饮食,择僻地炊爨,同享之;食已,积薪焚之,同行者拥火围坐,谈笑歌唱,至夜深始归。

余第一次赴此种会在二年前,吾友纪能女士(ElizabethGenung)延余及男女友朋数人会于紫兰岛。

第二次为李德女士(M.C.Little)所招,会于比比湖畔。

第三次为哲学会常年“辟克匿克”,会于六里溪丛林中。时在九月,月明无纤云。食已,拥火为哲学会选举职员之会,书记就火中读会中记事录,议事选举,皆以口传。

昨夜为第四次会,会于丛林中。同行男女各七人,皆犹太人,以余素无种族界限,故见招。同行者有建筑教师康恩先生及其夫人(夫人为吾友RobertPlaut之姊),吾友贝劳君(Beller)兄妹,布奇渥女士(Boochever)姊妹,爱鸠敦君(EdgertonW.F.)等。既至,则堆石作灶,拾枝为薪,烧水作咖啡,别积薪作火为炙肉之灶。余等削树枝为箸,夹生肉就火上炙之,既熟,乃以面包二片裹而食之。时水已沸,余助贝爱二君作咖啡,传饮之,辅以饼籹苹果。食已,皆席地围火而坐。同行有能歌者放声而歌,馀人曼声和之。余不能歌,为诵诗二章。康恩先生留巴黎习美术甚久,能为法国之歌,歌歇则谈话为乐,或相谑,或述故事,至夜八时,霜露已重乃归。

“辟克匿克”为此邦通行之俗,不独学生乐为之,即市民居人亦时时为之。西方少年男女同出,如“辟克匿克”之类,每延一中年已婚嫁之妇人同行,以避嫌疑,谓之曰“挟保娘”(Chaperon),西俗之美者也。

三八、袁氏尊孔令

(十一月十六日)

中国数千年来,立国根本,在于道德。凡国家政治,家庭伦纪,社会风俗,无一非先圣学说发皇流衍。是以国有治乱,运有隆替,惟此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经明于汉,祀定于唐,俎豆馨香,为万世师表,国纪民彝,赖以不坠。隋唐以后,科举取士。人习空言,不求实践,濡染酝酿,道德浸衰。近自国体变更,无识之徒误解平等自由,逾越范围,荡然无守,纲常沦,人欲横流,几成为土匪禽兽之国。幸天心厌乱,大难削平。而黉舍鞠为荆榛,鼓钟委于草莽,使数千年崇拜孔子之心理缺而弗修,其何以固道德藩篱而维持不敝?本大总统躬行重任,早作夜思,以为政体虽取革新,而礼俗要当保守。环球各国,各有所以立国之精神,秉诸先民,蒸为特性。中国服循圣道,自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本于修身。语其小者,不过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皆日用伦常所莫能外,如布帛菽粟之不可离。语其大者,则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苟有心知血气之伦,胥在范围曲成之内。故尊崇至圣,出于亿兆景仰之诚,绝非提倡宗教可比。前经政治会议议决祀孔典礼,业已公布施行。九月二十八日为旧历秋仲上丁,本大总统谨率百官举行祀孔典礼,各地方孔庙由各该长官主祀,用以表示人民,俾知国家以道德为重,群相兴感,潜移默化,治进大同,本大总统有厚望焉。此令。

此袁氏尊孔之令也。此令有大误之处七事,如言吾国政俗“无一非先圣学说发皇流衍”,不知孔子之前之文教,孔子之后之学说(老、佛、杨、墨),皆有关于吾国政俗者也。其谬一。今日之“纲常沦,人欲横流”,非一朝一夕之故,岂可尽以归咎于国体变更以后二三年中自由平等之流祸乎?其谬二。“政体虽取革新,礼俗要当保守”。礼俗独不当革新耶?(此言大足代表今日之守旧派)其谬三。一面说立国精神,忽作结语曰“故尊崇至圣”云云,不合论理。其谬四。明是提倡宗教,而必为之辞曰绝非提倡宗教。其谬五。“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满口大言,毫无历史观念。“与天无极”尤不通。其谬六。“位天地,育万物,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苟有生知血气之伦,皆在范围曲成之内”,一片空言,全无意义,口头谰言,可笑可叹。其谬七。嗟夫!此国家法令也,掷笔一叹!

三九、刘仲端病殁

(十一月十六日)

得国中消息,知刘仲端(寿宜之从兄,葆良先生之子,曾在此毕业)得热病死于上海,知交中又死一个,一叹!

四○、读DavidHarum

(十一月十六日)

昨夜读一小说DavidHarum,byEdwardNoyesWestcott(1899,Appleton,N.Y.),写此邦风土人物甚生动,深喜之。久不读长篇小说矣,以其费时也。哲学教员客雷敦(J.E.Creighton)之夫人称此书于余,且以此册相假;故以暇时读之。

四一、世界大同之障碍

(十一月十七日)

一日,与本市监理会派教堂牧师JohnA.Macintosh先生谈,余为言今日世界物质上已成一家,航路,电线,铁道,无线电,海底电,皆团结全世界之利器也,而终不能致“大同”之治者,徒以精神上未能统一耳,徒以狭义之国家主义及种族成见为之畛畦耳。先生亦以为然,因引保罗书中言相发明:

但属灵的不在先,属血气的在先,以后才有属灵的。

--《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四十六节

四二、读《墨子》

(十一月廿二日)

连日读《墨子》,颇有所得。昨日以一日夜之力作一文论墨子之哲学,分四章:

(一)墨子传及墨学小史

(二)实利主义

(三)兼爱说

(四)非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