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之罪,在于阻止中国二十年之进步。今日其一身之身败名裂,何足以赎其蔽天之辜乎?
一四、论戊戌维新之失败于中国不为无利
(六月七日)
吾谓戊戌政变之失败,遂令中国进步迟二十年。既而思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二十年前之维新果能成功,则中国今日虽或略强于今日之中国,然其政界现象必具以下诸点:
(一)满洲帝室。
(二)满洲贵胄。
(三)官僚政治(Bureaucracy)。
(四)种族革命之运动。
其结果必为一种皮毛的新政,暂时的治安,而共和之运动反为所阻滞;约如日本今日之政局,而未必有日本今日之精神能力;且种族革命终不可免,则以无根本的解决故也。
徒以戊戌失败之故,此二十年中中国之进步,皆起于下而非出于上。其结果乃有辛亥之革命及今日之革命,遂令数千年之帝制一旦推翻,三百年之满清亦同归于尽,今之官僚派馀孽似亦有摧灭之势:则虽谓吾国政体问题已有几分根本的解决可也。而此几分根本的解决,皆戊戌失败之赐也。
吾之希望,在于此后之进行,已无满族,帝政,贵胄,官僚四者之阻力;他日之民国,其根基或较今日之日本为尤稳固也。
一五、“尔汝”二字之文法
(六月七日)
尔汝二字,古人用之之法,颇有足资研究者。余一日已睡,忽思及此二字之区别,因背诵《论语》中用此二字之句,细细较之,始知二字果大有分别。明日,以《檀弓》证之,尤信。今先举《檀弓》一节,以证吾言:
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汝〕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适按,退上疑有“汝”字。末句“何”字衍文。)
观此则,可知尔汝两字本有别。若无别,则忽用汝,忽用尔,何也?
余于《论语》、《檀弓》两书所得结果,拟为通则数条如下:
甲、汝为单数对称代词:
汝弗能救欤?
汝与回也孰愈?
汝奚不曰。
汝何无罪也?
乙、尔为众数对称代词,犹今言“你们”: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先反,门人后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
丙、尔为主有之次,如今言“你的”:
尔罪一也。
反哭于尔次。
丧尔亲。
丧尔子,丧尔明。
盍各言尔志?
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以上之尔字位于名词之前。
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非尔所及也。
以上之尔字位于代词“所”之前。
丁、尔汝同为上称下及同辈至亲之称。然其间亦不无分别。用汝之时所称必为一人,而称一人不必即用汝,亦可用尔。称一人而用尔,每以略示敬意,略示疏远之意,不如汝之亲狎也。
阳货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求,尔何如?赤,尔何如?点,尔何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曾子曰:“尔将何之?”(以下《擅弓》)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此尔字是主有次)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
旧说“尔心或开予”一句,适按,开字句绝亦可通,予属下句,今人犹言“开心”“心花大开”。
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
此与上(乙)条所引“尔来何迟也”一语可参看。此二尔字亦可作“你的”解,则当隶(丙)条。
凡以众数之对称代名用作单数之称,其始皆以示疏远,或以示礼貌。此在欧文,盖莫不皆然。其后乃并废单数之代名而不用。此在欧文,亦复如是。欧文之废单数对称代名,乃数百年间事耳。其在吾国春秋时,犹用此区别。至战国时,则尔汝同为亲狎之称,轻贱之称。《孟子》全书中不用“汝”,亦少用“尔”,虽对弟子,亦用“子”。又曰:“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则尔汝二字皆为所避而不用可知也。
以上诸通则,可以否定语意表示之,则较肯定语意之诸则尤为明显,亦更无例外可言。
(一)凡用汝之时,汝字所称,决非众数。
(二)称一人虽可用尔,而一人以上决不用汝。
此二则《论语》《檀弓》无一例外。
(三)凡尔作“你的”或“你们的”解时,决不可用汝代之。
《尚书·大禹谟》曰:“天之历数在汝躬”,《论语·尧曰篇》引此句,作“在尔躬”。可见《尚书》之误,又可见此则之严也。
研究此种用法有何用乎?曰,可以为考据之用。战国以后,尔汝两字之用法已无人研究,故汉人伪作之书,其用对称代词,如尔字,汝字,乃字,皆无条理可寻,皆不合古人用法。其为伪托之书,于此可见一斑。
凡后人伪托古书,往往用后世之字及后世之文法,非有语学的(Philological)考据,不足以揭破之。
即如《尚书》中《盘庚》《太甲》《泰誓》诸篇,以此所列诸通则证之,其为伪托,可无疑也。
适于此说尚未能彻底根究,不敢断然决其必行,他日有暇,当遍考诸书以证实之。今姑记于此,以备一说云尔。
一六、马君武先生
(六月九日)
马君武先生于五月卅日自欧洲返国,道出纽约,相见甚欢。适与先生别九年矣。先生于丁未去国,辛亥革命时返国。明年,南京政府成立,先生为实业次长。及南北合并,先生被举为参议员。第二次革命将起,先生惧祸及,匆匆亡去,复至德治工科。去年得博士学位,今始归耳。
庚戌十月,先生寄书,中附一诗云:
离乡十载悄然忽归
故乡吾负汝,十载远别离。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
疾声唤狮梦,含泪拜龙旗。吾岁今方壮,服劳或有期。
“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今日竟成诗谶。
先生留此五日,聚谈之时甚多。其所专治之学术,非吾所能测其浅深。然颇觉其通常之思想眼光,十年以来,似无甚进步。其于欧洲之思想文学,似亦无所心得。先生负国中重望,大可有为,顾十年之预备不过如此,吾不独为先生惜,亦为社会国家惜也。
一七、喜朱经农来美
(六月九日)
朱经农新自国中来,居美京,为教育部学生监督处书记,将以馀力肄业于华盛顿大学。
经农为中国公学之秀,与余甚相得,余庚戌《怀人诗》所谓“海上朱家”者是也。革命后,国中友人,音问多疏,独时时念及汤保民及经农二人。今闻其来,喜何可言?惜不能即相见耳。
一八、杜威先生
(六月十六日追记)
图乃杜威先生及安庆胡天濬君合影,陶知行(文濬)所摄。(图略)
杜威(JohnDewey)为今日美洲第一哲学家,其学说之影响及于全国之教育心理美术诸方面者甚大,今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部长,胡陶二君及余皆受学焉。
一九、麦荆尼逸事四则
(一)美总统麦荆尼(McKinley)最爱其妻。麦氏作倭海倭(Ohio)邦总督时,寓某旅馆(余忘其名),有窗可望见总督署门外石级。麦氏每晨至署,其夫人必凭窗以远镜遥望之。麦氏下车,将入门,必回首遥望其夫人窗上,脱帽一笑,乃入门。(此则闻诸PresidentCharlesF.ThwingofWesternReserveUniversity〔西部预科大学校长查尔斯·F·杜宏〕)
(二)麦夫人后得风疾,疾作则耳鼻口皆颤动,状至骇人。麦氏作总统时,每有宴集,其夫人不居主妇之座(主妇之座在席之一端,与主人相对),而居其夫之次。麦氏每见其妻动作有异,知其疾将作,急以一白巾覆其面首,一面高声纵谈。客之常往来其家者,每见麦氏高声纵谈,则知其夫人病作,而麦氏强作镇静以对客耳(此则知者甚众)。
(三)庚子之役,北京既破,和约未成。一日,美国内阁开会,议远东局势。麦氏问应否令北京之美军退回天津。阁员自海伊(JohnHay)至威尔逊(此别一威尔逊,时为农部长)皆主张不撤兵。麦氏一一问毕,徐徐言曰:“我乃宪政国的总统,该负责任。今日之事,我主张令吾军退出北京。盖我军之入北京,本为保护使馆及教士商人。今此志已达,岂可更留?且吾美虽不贪中国一寸之土地,然地势悬隔,军人在外,不易遥制;吾诚恐一夜为军书惊起,开书视之,则胄芬统制(ColonelChaffin)自支那来电,言已占领支那北地某省,已得土地几十万方英里,人民几百万矣。事到如此,便不易收束,不如早日退兵之为得计也。”遂决意令美国兵一律退出北京。(此则闻诸Dr.TalcottWilliams,DirectoroftheSchoolofJournalismatColumbiaUniversity〔塔科特·威廉姆博士,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主任〕)
(四)余在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见有“Mark”Hanna之铜像。Hanna者,十余年前之大“政客”也。麦荆尼之得为总统,韩纳氏有大功焉。余一日见杜宏校长(PresidentC.F.Thwing),谈及韩纳氏之功罪。杜宏校长言:“韩纳一生长处在于忠于麦荆尼。韩纳最爱麦荆尼,其为政界运动,皆以爱麦荆尼故也。及其既入政界,阅历既深,才具益发展,遂成当日一重要人物,则非韩纳初愿所及也。”余因念及阿得勒(FelixAdler)先生之伦理大法,其法曰:“人生立身行事,要足以引出他人最长最贵之处。”(Soliveastoelicitthatwhichisbestandnoblestinothers.)
二〇、“威尔逊之笑”
(七月五日)
下附照片为伊丝脱女士(MissBessEast)所造(图略)。人皆谓此一笑大似威尔逊,谓之WilsonianSmile云。呵呵!
二一、恍如游子归故乡
(七月五日追记)
余于六月十六日至绮色佳。去此八阅月矣。此次归来,恍如游子归其故乡,甚多感喟。戏谓此次归绮色佳为“小归”,明年归国可谓“大归”耳。小归者,归第二故乡也。大归者,归第一故乡也。
在绮留八日,客韦女士之家。
在绮时往见勃尔先生(GeorgeLincolnBurr),与谈历史考据之学。余告以近治先秦诸子学,苦无善本。所用皆刻本,其古代抄本已无觅处,至竹书则尤不可得矣。是以今日学者至多不过能作许多独出心裁之读法(Reading),及许多独出心裁之讲解(Interpretation)而已矣。推其至极,不能出“猜测”之外。其猜之当否,亦无从知之。诸家之得失正如此猜与彼猜,相去一间耳。彼善于此则有之,究不知孰为正猜也。
先生亦以为不幸,谓“当着力访求古本。古本若在人间,或在地下,则今人之穷年注校,岂非枉费时力?西方新史学初兴之时,学者亦枉费几许有用之精神时力为笺校之工夫。至近世始以全力贯注于寻求古本原本耳。”先生因命余读:
Farrar:HistoryofInterpretation
IsaacTaylor:HistoryoftheTransmissionofAncientBookstoModernTimes(1827)
F.G.Kenyon:TransmissionofKnowledge
〔中译〕法拉:《解释之历史》
伊萨可·泰勒:《古本至当代之传递史》(1827)
F·G·肯杨:《知识之传递》
二二、陶知行与张仲述
(七月五日)
下图右为歙县陶文濬(知行),左为天津张彭春(仲述)。两君皆今日留学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也。
二三、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
(七月六日追记)
在绮色佳时与叔永、杏佛、擘黄(唐钺字)三君谈文学改良之法,余力主张以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小说。余说之大略如下: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因不能使人听得懂之故。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语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
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
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又如“嫖”字,岂非好字?何必故意转许多弯子而说“狎妓”、“宿娼”、“纵情青楼”。今如对众言“嫖”,无不懂者。若言“狎妓”,则懂者百之一二耳。如此而有舍“嫖”而择“狎妓”者,以为“嫖”乃俗字,而“狎妓”为典雅也,岂非顽固之尤哉?(又如“懂”字,亦一例也。)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详下文〔六〕(4))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
例吾未之见。我没有看见他。己所不欲。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
例天所杀--所
杀人者--者
天之杀人--之
此三字皆可以“的”字代之。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
甲、表词的形容词:
这书是我的儿子的。
这计策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
文言以“者也”表之,然实不合文法。
乙、副词的长顿:
他又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他的勾当了,
他把这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此例甚多,不可枚举。
(七)白话可产生第一流文学。
(1)白话的诗词。
(2)白话的语录。
(3)白话的小说。
(4)白话的戏剧。
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小说,戏曲,尤足比世界第一流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札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而皆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
此一席话亦未尝无效果。叔永后告我,谓将以白话作科学社年会演说稿。叔永乃留学界中第一古文家,今亦决然作此实地试验,可喜也。
余于二十四日自绮往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后数日,得杏佛寄一白话诗,喜而录之:
寄胡明复(白话)
自从老胡去,这城天气凉。新屋有风阁,清福过帝王。
境闲心不闲,手忙脚更忙。为我告“夫子”(赵元任也),
《科学》要文章。
此诗胜南社所刻之名士诗多多矣。赵元任见此诗,亦和作一首:
自从老胡来,此地暖如汤。《科学》稿已去,“夫子”不敢当。
才完就要做,忙似阎罗王。(原注“Worklikeh--”)
幸有“辟克匿”(Picnic),那时波士顿肯白里奇的社友还可大大的乐一场。
此等诗亦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也,游戏云乎哉?
二四、记袁随园论文学
袁简斋之眼光见地有大过人处,宜其倾倒一世人士也。其论文学,尤有文学革命思想。今杂记其论文论诗之语若干则如下。
一、答沈大宗伯论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