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前生
于是我给她讲述了我的前生，那个在21世纪死于一场车祸的苏铭，以及来到这个世上之后发生的种种，还有我在千波阁的经历，这么多话，我说了整整一个下午。
阿焱一直微笑着在听，她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看着她，我忽然间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都是笑话，我曾经很怕自己不是沈慕伊的事情被泄露出去，但后来做回苏铭的时候，我却一直在心里认为自己是沈慕伊，这是个很奇妙的事情，在说完之前，我甚至一度害怕阿焱得知我不是那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沈慕伊之后会气恼地离开我，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和煦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右颊上的那个小酒窝盛满了笑意，最后她起来抱住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原来的沈慕伊，你留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爱你。”
这一声爱仿佛穿越了时空而来，令我一时哽咽，无法言语。
“咦，慕哥哥你不高兴吗？我说错了话么？”见到我的神情，阿焱蓦然大惊，急急地问道。
“没有！真的没有，你这样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阿焱，”我紧紧地抱住她，“我也爱你！”
尽管有多么的恋恋不舍，但我还是在天黑之前离开了皇宫，我说过我要去解散千波阁，要令那里所有的人得到解脱，让所有的人都回到家乡，和他们的亲人团聚在一起。这是我曾经给小丁的承诺，虽然，他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千波阁，就要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知道他会开心的，还有十三，还有许许多多为千波阁而死的人们，他们都会高兴的。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活在黑暗之中，默默无闻。
阿焱一直目送我离开了宫门，我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抛开她一个人独自离开，就算是死亡也不行。
一路快马加鞭，我回到千波阁之后，迫不及待地召集所有的堂主到密室议事。
夏欧来的很快，比其他人稍早，她进门之前我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可是当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她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终于肯回来了？”
一如既往调侃的语气，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一想到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到这个既有几分执拗，却十分可爱的小姑娘，我顿时有些怅惘。
但是我还是说，“夏欧，我要走了。”
“又要走了？继续去帝京当你那什么劳什子第一公子么？”夏欧无所谓地应道，“早去早回吧，阁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小丁不在了，你可别再想躲懒了！”
我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直觉告诉我下面的话不应该说，可是，我又不得不说，我爱的人还在等我，我答应了她一定要回去。
“不是，夏欧。”我很认真地对她道，“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夏欧还在嘟嘟囔囔着什么，听到这句话之后呆了呆，猛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心道你果然接受不了，但长痛不如短痛，我索性跟你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了，好让你能够好受一些。
但还没等我说出啦，她又断然道，“不必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刚刚是我听错了。”随即她对我莫名地恭敬起来，行了礼，“阁主，夏欧退下了。”然后她转身就想要跑。
“等等！”我沉声道。
夏欧立即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她背对着我，身体慢慢地软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她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疾走几步赶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扶住她，“夏欧你怎么了？”
手腕立刻被她扣住，她回过身，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准离开！”
我叹了口气，“夏欧，别这样。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受，走的也不会安心的。”
夏欧立即开始吼叫，“不安心你就别走啊！你敢走一个试试看——”
其他四位堂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所有的人几乎在那一刻石化，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平时最喜欢装出一副成熟女子风韵的下塘此时此刻正攥着自己顶头上司的领子大口大叫，两眼都在喷火，就像没把我生吞活剥了。
混乱中我听到其中的一个还在跟另外一个嘀咕——“你说夏堂主是不是被阁主给——嗯？”这一声“嗯”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好不容易等夏欧平静下来，我把刚才的话一说，结果那四个人一个个和她的反应也差不多，就剩她一个在一旁冷哼着，连看都不愿再看我一眼。
幸好这几个都是稳重的男人，思虑周道，不像夏欧那样胡搅蛮缠，白廷珖拧着眉头问道，“阁主莫不是想要像老阁主那样？离开千波阁云游天下？”他一副不好办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我要是真走了，千波阁怎么办。
看来是都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重重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诸位，我今天请你们到场，是为了宣布一件事——从今日起，我要解散千波阁！”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了，四位堂主面面相觑，又不敢置信地连连看我，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而夏欧，则是冷笑着狠狠一跺脚，直接跑了出去。
我顾不上理会她，单是剩下的那个四个人就差点令我没有死在当场，一个性子急的竟然真的抽出了剑，抵在我的胸前说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他就干脆送我去见历代阁主。
向他们解释花费了我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终于让他们明白我的意思的时候，一个个都默然地看着我，从他们的眼中我读出了惊讶，不敢置信，甚至，还有——期待。
是的，就是期待，也许他们也曾梦想过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告诉人们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不是靠染血的手屠戮生命，也不是靠卑鄙地窃听他人的私密而活着的人。
我知道这是每一个千波阁众的梦想，只不过他们仅仅把它当成了梦，而从没有想过要去亲手将它实现。
尤其是白廷珖，他眼中不仅有期待，还有热切，我其实能够明白，如果是我，也不会希望我的妹妹去做烟花之地的花魁，不希望她身处污浊的环境中以色侍人，而是希望她能够像阿焱那样，开开心心地微笑，然后，拥有幸福的将来。
我希望给予每一个人解脱，而不仅仅是我自己。
“夏欧？”其他人散去之后，我派人去寻夏欧回来。
知道她是最难说通的，不过这也毫不奇怪。如是我，从小生在在一个地方，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感情，突然有人说这里要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了，以后你就没有家了，任何人恐怕都不能立刻接受。
对于她，我心中有愧，所以我想好了种种说辞，尽我所能去弥补她。
谁知，过了两个时辰之后，回报的人说找遍了全阁上下都没有看到夏堂主，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阁里，那人还十分为难道，若是真的离开了，那可就踪迹难寻了。
我点点头，让她下去，然后沉吟。
说她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不相信，善于赌气的小女孩不会一走了之，最有效最切实的方法就是留在这里，让谁都找不到。
已经找遍了全阁么？我笑笑，不，应该还有一个地方，是你们不曾找过的。
后山的温泉。
她果然在那里，正靠在边沿上，无聊地拨着水玩，眼睛却时不时的抬起来看看前方，因为呆的时间久了，脸被热腾腾的蒸汽熏的红彤彤的。
我方才的低唤并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我只能再靠近一点，试图去拍她的肩膀。也就在那一瞬，一把细巧的银针罩面而来，直攻我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出手之狠之快我前所未见。
夏欧最擅长的不是暗器，她虽然心眼小，但绝对是磊落的人，所以剑用的极好，出神入化，这一回能令我都吃上一惊，诚然是因为我没有防备，而更重要的，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狼狈地躲避着银针，颇有点左支右绌，片刻之后我拂了拂被劲风吹乱的衣袂，笑道，“一开始就我用杀着？为什么？不怕伤着人么？”
夏欧头也没回，声音闷闷地，“不怕！能进来这里的只有你一个，而你若是真被伤着了，我看这千波阁也真是在世上没脸混下去了。”
还在赌气？我讶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却猛地站起来，“啊”了一声。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只小小的纸船被热水浸湿了，正在慢慢地被水淹没。
我本以为她下一个动作就是飞掠过去救起那只纸船，谁知她慢慢地冷静下来，扬手又是一根银针，那只纸船便被钉入了水中。
随即她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我，“你为什么要解散千波阁？你要离开你自己走不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解散这里？为什么？”我这才看到她红红的眼睛，泪痕却早已干涸了。
我默然片刻，道，“因为我想让所有的人解脱，包括你。”
夏欧一瞬间愣住了，她慢慢地蹲下身去，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刚刚她坐过的位置，那旁边有一叠信笺，纯白的质地，上面压着星星的银屑。
这种纸张极韧，泪水滴落在上面，一时半会儿不会浸透，反倒在上面如同一道流星一般滑过，留下长长一道印记。
我单膝跪下，将她抱在怀中，“夏欧，离开这里吧，你还年轻，没有必要为这里献身。”
夏欧带着抽噎的声音响起，“那小丁呢？他死了，他至死都在为千波阁战斗，你忍心毁了他珍视一生的地方？”
我没有说小丁其实不是为千波阁而死的，他只是单纯为我，因为我是他的主子，而不是千波阁的阁主。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但我不能告诉夏欧，她只会更难过。
所以我顾自说下去，“夏欧，离开这里吧，我知道你喜欢大海，可是你很少去海边对不对？所以你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到这里来折纸船，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能住在一个靠海的小镇上，在那里修一座小小的房子，然后你每天清晨都可以去海边看日出，晚上听着涛声入眠，然后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人，他会时时刻刻陪着你，无论是看日出还是坐船出海——你能坐到真正的船，扬帆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很好对不对？”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怀中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已经破开了她心底的坚冰，剩下的事，只要她自己想明白就好。
没想到她却突然问，“你会一起去吗？”
我怔忡片刻，松开了手，她从我的怀中直起身，脸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却染上了更加鲜艳的颜色。
此刻她竟然微笑起来，带着期待的神态，像极了阿焱。
可恨的是那一刻我竟然有些陶醉，在这样的笑容中。
夏欧重新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声音软软的，“你也会去的，和我一起，对不对？”滚烫的气息吹在耳畔，电流一般击中全身。
我猛地将她推开，她居然还在冲着我笑，用方才的那种神情。
我低声叱道，“不要这样笑，不适合你！”
夏欧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然后她又红了眼圈，看了我一眼，跑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用力呼吸，才慢慢压下了心头的大潮。
“对不起。”我在心底默默地说，虽然知道她不会听到。我最终还是没有让她说出“喜欢”来，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她处处对我耍小心眼是什么用意，毕竟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加上21世纪的岁数我足足是她的两倍，不可能看不出她的心意。但我更明白，一旦她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将会更加的尴尬，我也不能让她对我存有幻想，我有阿焱，此生已足够。
她这一走，是真的离开了，从此天地之大，再难寻到她。也许，这一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由此我竟然觉得安慰。只是她走之前留下了刑堂堂主的信物，正是这种默然的支持，令我得以顺利解散了千波阁。
安置阁中诸多阁众花费了不少时间，我倾阁中之财力遣散了大部分人，还有很少的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况且千波阁众多屋舍将要废弃，他们留下来，聊做安身也好。最后，我当着几位堂主的面毁掉了阁主的印信，那枚戒指被投入了熊熊烈焰之中，融成了一团渣滓，上面镶嵌的宝石也在高温中裂开，崩碎成无数细小的颗粒。
望着被烧的通红的铁炉我看着一阵恍惚，只觉得一切都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但从今而后，传承了几百年的千波阁没有了，将会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世人甚至无法得知它曾经存在过，连历史上，都不会留下只言片语，记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极度辉煌的过去，有它在的日子，嫣朝的皇帝也许能够高深无忧，也许就是头悬利剑，但以后，治理这个天下，该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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