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信仰的第三个阶段,仍可冠以一个标题:天崩地裂。
人都是如此,自信了一生,到最后,又觉得不自信了。奔波了一生,到最后,又觉得什么都是虚的,需要用来世彼岸来安慰自己了。雍正很累。允禩、允禟已死,隆科多、年羹尧伏法,《大义觉迷录》颁发全国,一次次的文字狱,一次次的打击朋党,整饬吏制,已高度集权,他已没有政敌。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已获得了全胜。他应该轻松,但他很累。他本来是一个容光焕发、野心勃勃的中年人,现在却颓然老矣,颌下、颊上、眼皮的肉松垂,两眼浑浊不清、暗淡无光。他勉强在回忆中,在往日血腥的迷雾中,忍受一阵阵心悸、心绞痛的侵袭。
雍正仿佛后悔了他对手足兄弟的作为,雍正的儿子乾隆帝后来回忆道:“允禩等觊觎窥窃,诚所不免,及皇考绍登大宝,怨尤诽谤,亦情事所有,特未有显然悖逆之迹。皇考晚年屡向朕谕及,愀然不乐,意颇悔之。”
雍正仿佛有意在躲他故去的皇父康熙,十三年来不住康熙住过的畅春园,不去康熙常驻的避暑山庄。他将自己的陵墓墓址远离祖、父之陵的京东遵化,定在了京西易县。雍正在想些什么?他预感到了人之大限将至,还是在某些幻听幻视中煎熬?无人知晓。
只是雍正七年,雍正在岳钟琪所上密折的朱批中,曾令其秘密往终南山查询一个名叫鹿皮仙,又名狗皮仙的修行之士。同年,雍正还曾召见白云观道士贾士芳。后因贾士芳只通心性之学,不懂其他,而略加赏赐使退。两次轻描淡写的试探后,雍正八年,很多地方官,包括四川巡抚宪德、河东总督田文镜、浙江总督李卫、云南总督鄂尔泰、署川陕总督查郎阿、山西巡抚石麟、福建巡抚赵国麟等都收到了雍正下令秘密查访名医、道士的谕旨。
曰:“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副朕意,慎密为之!”
当时有人奏言,四川成都有一个名叫龚纶的人,年九十,善养生,强健如少壮,八十六岁犹有妾生子。他精通歧黄术,步履如飞,善骑马用剑,在当地有龚仙人之称。雍正立命四川巡抚宪德优礼荣待,速安车送至北京。
宪德回奏:“此人已无疾而终。有子四人,幼子方四岁。”
雍正还不甘心,又问:“其子中有没有得其父秘传的?必须优礼婉转开示,方能得其实。若有,也如前旨,安其家,送至京来。”
宪德答以“没有,医道也平常”,雍正方罢。急迫如此。看来雍正病了,有病,不但求医,而且求道士。这只可能是两种病:一是心病,疑神见鬼;一是阳衰,荒淫过度。
朝鲜《承政院日记》记载朝鲜臣工向其主报告清朝情况说:“雍正沉淫女色,病入膏肓。自腰以下不能运用者久矣。”
是雍正六年政局大定以后,雍正开始生活放纵了吗?可能性不大。雍正自云:“朕自幼性情不好色欲,即位以后宫人甚少。朕常自谓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者。”较有可能的是“心病”与“阳衰”的结合。雍正患心病,疑神见鬼,而阴盛阳衰。雍正精于佛、道理论,又以章嘉呼图克图喇嘛作为自己的证道恩师,想必明了道教的“玉女喜神术”、密宗喇嘛教的“大喜乐禅”,想必会欲以房中术采阴补阳,守生养气,祛病延年。然而采阴补阳谈何容易,旧病未除又添新病,形成了恶性循环,这也许就是雍正急于访求道士的原因。
白云观道士贾士芳在浙江巡抚李卫的举荐下,二度进宫。贾士芳属北派全真派道士,主张炼养,“清静无为”,“除情去欲”,不讲究服用丹药。他初次应召进宫不称旨,被遣回。此次,雍正病急投医,贾士芳未进丹药,仅予以按摩,并授秘咒之法。雍正试行,顿觉心神愉畅,肢体安和。但好景不长,雍正不能保持“清静无为”,“除情去欲”,病情时好时坏,却怀疑贾士芳手握其柄,操纵他的健康,加之贾士芳咒语中有“天地听我主持,鬼神供我驱使”
词句,于是将贾士芳以左道妖逆之罪处斩了。贾士芳既死,南派正一派道士娄近垣得宠。正一派炼养服食兼重,娄近垣更不喜言炼气修真之法,主要是用药。有效,即称旨。贾士芳处斩后,雍正命大学士马尔赛寄语各督抚,传旨:“从前所言修炼养生之人,不必送来。若有医学精通之人,仍送来。”
雍正并非仰仗娄近垣为他炼丹。娄近垣也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恭王曾请他到王府做客,向他请教如何成仙,娄近垣道:“王今锦衣玉食,即真神仙中人。”又问如何养生,娄近垣指席上烧猪,笑道:“今日食烧猪,即绝好养生术,又奚必外求哉!”雍正一定经历了一个复杂、矛盾、痛苦的思想过程。他为自己的郁闷、沮丧、神不守舍,为自己求助江湖术士、游仙野道而羞愧,自责,无地自容。“菩提只向心觅,何须向外求玄。”
一个堂堂真命天子的雄心,或者雄心已泯、只说意志、志气,竟被往事、老病,斫削到如此地步!雍正不解,不甘心。他忽然觉得人生如此神秘,他又要向冥冥之中讨教人生的根本。
不过,他已不再是那个雍王府中初出茅庐的白衣居士,他是天子,是释主。雍正十一年以后,雍正连发谕旨,论及佛道。他亲自撰著、编纂、刊刻多种佛学著作,
同时大行佛事。雍正十一年自春至夏,雍正以天子、释主、禅门宗师的身份开堂授徒,为诸王大臣说法,他说的是破三关的理论和自己的亲身经历及体验。这是论道,还是回忆?是说给他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呢?香烟缭绕之中,雍正趺坐,双目微合,缓缓道:“朕意禅宗莫盛于今日,亦莫衰于今日。
直省为寺棋布,开堂秉拂者不计其数,固然莫胜于今日也。然天下宗徒能透得三关者罕有其人,即能破本参,具正知见者也不多得,宗风如此,莫衰于今日也……”
他仿佛又来到了那无垠的林莽。那是他的林莽,有时静如平湖,有时动如大海。那不是他的林莽。没有火花,没有月色,有黑色的雾,在盘根错节的枯木老树中无声无息地蒸腾,缭绕。只有凄冷的风,在久已被人遗忘的幽篁中如狼嚎枭鸣般地嘶啸。他在重重黑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很累,但停不下脚步。他想要看到,又怕看到那条血脉的河。
想着,那条河就在那里了,无声地流,无声地淌,浓稠,像胸脉压出的血。他分明看到暗红色的河面上,映现出皇父威严透彻的目光,皇弟允禩、允禟、允禵、允礻我……哀怨的目光。他疯狂地拾起一根枯枝,将河水搅乱,一切都归于平静。他仍站在河边,期待。他知道自己期待的是皇父和皇弟再度出现。但是没有。一切都没有了。
连一向感到如芒在背的隆科多、年羹尧……的目光,也没有了。只有寂寞,疲倦。还有,拂不掉的血雾,走不出的黑暗。钟磬齐鸣,雍正缓缓睁开双目,人都见他又衰老了许多。半年后,雍正命取“彻底洞明”
者八人与沙门羽士等六人的著述合编一集,赐名《当今法会》。八人是:
皇十六弟庄亲王允禄,号爱月居士;皇十七弟果亲王允礼,号自得居士;皇四子宝亲王弘历,号长春居士;皇五子和亲王弘昼,号旭日居士;多罗郡王福彭,号如心居士;大学士鄂尔泰,号坦然居士;大学士张廷玉,号澄怀居士;左都御史张照,号得意居士。六人是:文觉禅师元信雪鸿,悟修禅师明慧楚云,妙正真人娄近垣,僧超善若水,僧超鼎玉铉,僧超盛如川。雍正作序道:朕居帝王之位,行帝王之事,于通晓宗乘之虚名何有,况此数大臣皆学问渊博,公忠方正之君子,一言一行,从无虚妄,又岂肯假此迎和,为谄谀小人之事?朕又岂肯默传口述,作涂污慧命之端?诚以人果于心性之地直透根源,则其为利益自他,至大而至普。朕之拳拳于此,固非无意而然也。既是天子身份,就要高于一切。雍正在参禅礼佛之时,致力于三教合一的理论与实践。他特谕:“儒道佛三教各有所宗,究之三教之用虽殊,而其体则一,盖古今只此一理。”
“朕惟三教之觉民也,理同出于一源,道并行而不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三教虽各具治心、治身、治世之道,然各有所长专,其各有所长各有不及处,亦显而易见。”
“朕于三教同源之理探溯渊源,公其心而平其论,令天下臣庶、佛仙弟子有各挟私心,各执己见,意存偏向,理失平衡者,梦觉醉醒焉。故委曲宣示,以开愚昧,凡有地方责任之文武大臣官员,当诚是朕旨,加意护持出家修行人,以成大公司善之治。特谕。”雍正十一年三月十四日,雍正谕全国士子,道:“理学有真伪,假理学排诋释道之教,自命理学,以为欺世盗名之计。佛仙之教,以修身养性、劝善去恶、舍贪除欲、忍辱和光为本,若果能融会贯通,实为理学之助。彼世不知仙佛设教之义,而复不知理学之本源,但强以批佛老为理学者,皆未见为色之论也。”
雍正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借还求雨之愿,命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江苏、安徽、浙江、湖广十省督抚,各于省城寺观斋僧道一万人,共十万人,每人素菜一大碗、面馍馍一斤、大制钱一百文。雍正身体力行,他既以佛治心,以儒治世,势必以道治身。他不会再求于他人,他的丹炉,已经立起来了。他曾赋诗道:铅砂和药物,松柏绕云坛。炉运阴阳火,功兼内外丹。光芒冲斗曜,灵异卫龙幡。自觉仙胎熟,天符降紫鸾。
道教的修炼包括内外炼丹法。内丹术是将人体视为一个鼎炉,通过服气、行气、胎息、导引(肢体按摩、运动)、房中术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使人体先天禀赋的元精、元气、元神,在脐下一寸三分名为下丹田(又名下黄庭、气海)之处,凝聚成“类如鸡子”形的金丹(又称丹珠、大丹、仙丹、圣胎)。丹成便是仙成,便突破了人神的界限、生死的界限。外丹术又称炼丹术、金丹术、仙丹术。是“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炼丹服食以求长生的办法,是白日升天的捷径。
所谓“不死之药,道在神丹”,丹药一般用丹砂、金、铅、雄黄、曾青、巩石、磁石、水银等炼制而成。原料配方、炼制方法,道书均有记载。也有炼石为丹,或直接服食白石、石髓、石胆者。魏晋士人兴服五石散(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钟乳、石硫磺)。因燥热需寒食又称寒食散,不少人服之中毒,忽冷忽热,致傻致死。也有用人体秽物合之为丹,雍正称道的明朝邵元节,即献过含真饼子(初生婴儿口中血),红铅(女子初行月事之经血),另有秋石(童男之尿)、猪屎汁等。
雍正炼的是什么丹呢?雍正自云“功兼内外丹”,他自年轻时起打坐参禅,能破三关,服气、行气、胎息等是驾轻驭熟之事。老来有病,又尝试了房中术,并有道士贾士芳指导其行,大有收获,想必内炼的功夫是高的。然雍正系心高气盛、急功近利之人,他可能更热衷于修炼外丹。特别是炼丹的程式、气氛吸引他。炼丹有一定的程式。炼丹之前要斋戒百日,举行祭祀。炼丹时避鸡犬、小儿、妇人、俗人。最重要的是要
摈除七情六欲、一切杂念,一心向道,才能炼出真丹,否则炼出的是假丹,服之或死或病或无效,非大虔诚、大自信之人不能行此道。这实在是刺激、有趣的事。然仅虔诚和自信亦未必成功,故事都是失败的故事。传说,王屋山灵都观道士萧洞玄云游十年,寻得一炼丹同道。此人名钟无为。右臂被生生挤折,旁观者为之变色,他却能不动声色地饮食自若。萧以此视为同道,携之归山。炼丹之夜,萧嘱无为谨守丹灶,若到五更不发一言,二人即可服丹飞升。一更后,两道士忽从天降,道:“上帝派我等问你,想成道否?”无为不应。仙又来,道:“刚才上帝派人问话为何不应?”无为不答。一绝色美女飘然而至,百般调戏,无为不睬。十几种虎狼猛兽扑来,无为不理。无为死去的父母眷属都出现在眼前,道:“你见我们也不开口吗?”
无为涕泪交下,仍不发一言。有黄衫人带两鬼卒来道:“大王要捉你,若不愿去,但说可免。”
无为不说,遂被拽到地狱,阎王道:“你命不该绝,发一言自辩,即可放回。”无为不答,阎王命鬼卒带他到各狱观看,受罪者惨毒痛楚,万状千回,阎王道:“你若不言,就入其中。”无为虽恐惧,还是不言。阎王遂命带他托生,出生时他仍记着誓死不言之事,一声不哭。长大后聪慧高雅,就是不说话。二十六岁娶妻生子,子端敏慧黠,无与伦比,甚爱之。一日其妻抱子坐磐石上对他说:“君对我恩爱甚深,今日若不为我开口说话,我就扑杀此儿!”
无为闻言大惊,一把没抢过来,儿子已被摔在石上,脑浆迸出。无为不觉惊叫出声,恍然梦醒,却还在丹灶前。击子的磐石正是丹灶。此时萧洞玄坛上法事刚刚做完,天快要亮了,猛听无为叹息之声,忽失丹灶所在,二人相持痛哭。原来无为喜、怒、哀、惧、恶、欲都忘了,但还有爱心未泯。结果,无为终无为矣。雍正似乎不太在意有为还是无为,他只希望忘记。一个人,端拱而坐。在青烟红焰的丹灶旁,在肃穆清雅的音乐中,在抑扬顿挫的祝诵中,在神秘梦幻般的意境中,忘记一切。他不能不面对一生的喜、怒、哀、惧、恶、欲和爱。
他自信能够默对一生的喜、怒、哀、惧、恶、欲和爱;能够在默对、进而忘记一生的喜、怒、哀、惧、恶、欲和爱之中,得到解脱。他日日热衷于此。这已成了他精神的一种寄托。或者说,他的精神、灵魂,已随着那青烟,那雅乐,那梦境,飘然而去了。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雍正视朝时略感不适。退朝后,他像往常一样摈退从人,在丹灶前端坐修炼。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想到了什么。入夜时分,丹炼成。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服了下去。也许他自信是真丹,也许他并不在乎真丹或假丹。他只想快些离开这迷雾缭绕的世界,飞到彼岸。子夜时分,金石躁烈,鼎湖龙升,天崩地裂。这种推论似乎也不算失之武断。历史上服丹药而死的帝王很多,唐朝有五个,明朝十六帝中有一半,他们都希求长生。雍正希望长生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曾信佛道儒,他曾只信自己,最终,他信什么?
他的确心力交瘁,病入膏肓。按这种推论,雍正或者不是自然了断,而是他自行了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