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我懂事之前,自己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当我慢慢地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争吵和打骂场面。而这两个不断地争吵、打架的人,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从脑子能够记住东西开始,妈妈都没有抱过我,一次也没有。小时候,最羡慕别的孩子能够腻在妈妈的怀里,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羡慕在任何地方看到的一家三口,孩子走在中间,爸爸妈妈拉着孩子的一只小手。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只是好想好想自己也能那样。
记忆中,爸爸很少回家,每次回来,人都很很累很累,眼睛红红的。有时候会喝醉,回到家里倒头就睡。那时候,妈妈就会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很大声很生气地说。直到爸爸从床上爬起来打她,然后妈妈就会哭。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爸爸打完了,就会重新爬到床上去睡觉,而妈妈坐在地上,很用力地哭。我怯怯地从角落走出去,还不懂得安慰,只知道皱着眉头看着不断掉眼泪的妈妈。而妈妈会突然露出很可怕的样子,用力地打我的脸,揪我的耳朵,嘴里不停地叫着:“如果不是你这害人的妖精,我怎么会还跟这死鬼耗着!你这该死的小妖精,我怎么会把你生下来?我根本就不该生你的……”
太小的时候,还不懂得妈妈的话,只知道妈妈很凶,让我害怕。还不会想太多的年纪,我讨厌她,讨厌我的母亲。因为她对我太坏了,隔壁的婶婶会给我好吃的好玩的,但妈妈总是打我骂我。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她其实是爱我的。如果她不爱我,她就不会继续跟爸爸耗着。之所以打我,是因为她心里委屈,而又无处发泄。她长得很好看,她有条件选择一个更好的男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爸爸在一起。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她也许早就离开了。
再长大一些,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沉迷赌博的人。他整天整天地不回家,就在赌场里混日子。有时候会赢一些钱回来,但输的时候更多。赢钱的时候,他会很高兴地把钱交给妈妈,两个人会难得一次和平相处。要是赌输了,他回到家会摔东西会打人,还说是她们母女两带衰,害得他老是输钱。他赢的时候给妈妈的钱,妈妈就放在一个箱子里,锁着。等他输了钱,就会找妈妈要,妈妈当然是不肯给,他就会拿斧头把锁头给劈开,拿了钱就走。
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有人跟妈妈说,谁出车祸了。那天晚上,爸爸回来了,横着回来的,第一次那样安静的回来。大门被卸了下来,放在厅里,他就躺在上面,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身上有很多很多红色的血。
那一年,我十岁,第一次清楚地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用力地哭着,直到晕过去。她靠在我身上,大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而我只是挺直腰杆子让她靠着,眼睛看着躺在门上的人,只有迷茫。
接下来的生活,不再有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打骂。但妈妈经常发呆,有时候还是会骂我这个害人的妖精。每当她破口大骂,我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停下来。她总是说,要知道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把我打掉或者一出生就把我掐死。我知道,我妨碍了她获得幸福。
终于,在爸爸离开一年之后,她跟我说,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她还跟我说,她已经找了人照顾我了。于是,我到了凌家,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凌家肯收留我,后来才知道,因为妈妈把爸爸用死亡换来的那一笔赔偿费给了他们。
那一天,我被带到凌家,妈妈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然后对我说,让我不要恨她。她低着头,飞快地走出了凌家。我追着她的脚步到了门口,没有再跟上去,只是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她不见了都没有动一下。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哭着求她把我带走,也没有像小说或者电视里那样一直跟着她不肯离开……
在凌家的日子,跟在自己的家里,没有太多的不同,打骂还是经常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我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哪怕我天还没亮就起来,也还是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睡觉。我要洗衣服,割猪草,喂鸡喂猪,上山打柴,种菜,做饭……
还记得第一次做饭,不会用那个压力锅,结果饭没煮熟。那一次,我得到的惩罚是一天不能吃饭。夜里躺在床上,肚子叫得好厉害,肠子一直在收缩,很痛很痛。我卷缩在房间角落小小的地铺上,不敢翻身,更不敢shenyin。害怕吵醒那睡上下铺的姐妹两,她们一个比我小两岁,一个小三岁。长得很漂亮,但有两张很厉害的嘴巴,还有总是斜着看人的眼睛。
很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肯让我接着上学,也许是因为妈妈的要求吧。她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他们对我好不好。身边站着四个人,八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说错一个字就要把我吊起来毒打一顿。我从来没有跟妈妈说过,他们怎么样对我,都只说我挺好的,有上学。
其实,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她,我过得不好。不是因为害怕凌家人的威胁,而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担心。也许是因为环境所逼,我过早地成熟了。所以我明白,我不应该让她有所牵挂,她应该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其实,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干很多的活,我并没有觉得太难过。但是,走在路上,总是听到别人说我是没有人要的野种,叫我狗杂种,那种滋味才是最难受的。没有人愿意跟我玩,走在路上也常常被人拿石头砸。在学校里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下课的时候就看着窗外的天,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成绩竟然一直很好,甚至稳稳地以很好的成绩升了初中。
很久没有打电话来的母亲,居然记得我该上初中了,打电话回来问,还跟他们说她会多寄一些钱,让我上学。
学校离凌家有七八公里的路,他们也没有让我住校,我还是要早早地起床把事情做好,然后天才蒙蒙亮就赶去学校。晚上赶着回来,有时候下课完了,要借着月亮的光走路。那是崎岖的山路,晚上很安静,很久都看不到一辆车。山里的人信奉土葬,所以路边总是能看到一个个隆起的土包,有的还很新。我也会害怕,但是必须回去。于是折一支树枝,一路在挥动敲打,哼着不成调的歌儿,不让自己听到可怕的声音。一年下来,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学校,不管多累,我都要很认真很认真地学习。因为老师告诉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是出路。那时候不曾想过,就算考上了大学,哪里来的学费呢?也许没有想过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就那样努力着,希望像火苗在心里不断地烧着,越来越旺。
也许是天生命贱,竟然就这样无病无痛地过了好几年,身子虽然很瘦弱,但是个子还长了一截。自从妈妈离开以后,就没再买过新衣服。带过来的那些,也被凌家姐妹拿走了,只剩下旧的两套。几年来,衣服就一直是那两套,破了自己拿针线缝上,再穿,破了,再补。很多时候走在路上,别人都会想像看猴子一样盯着看,窃窃私语。我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但是心里有一块地方会变得很酸很酸。
最害怕的,就是冬天到来。因为那些能御寒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得到的只有一件破旧的没有多少棉花的破棉袄。应该是凌家姐妹的旧衣服,因为很短了。幸好身子很瘦,所以还能把手脚塞进去,只是漏了一大截在手脚在外面。
冬天的天黑得很早,学校还没下课天就黑了。拿着手电筒,就这样缩着身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风很烈,脸很疼,身子冷得没了知觉。有时候不断地想将衣衫抻下来一些,却因为太短而做不到,会忍不住默默地落泪。在夜晚,让自己的哭声伴随着,慢慢地走回去。很冷很冷,而路好像没有尽头……
凌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也许因为上了年纪,脾气变得很暴躁。说话总是很伤人,我有时候会觉得眼睛很酸,差点忍不住泪水,却硬是被我咬着牙吞回去了。我能做的就是躲起来,装作听不见那些混杂着杂种、野种这些词的话。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考上了大学,我就会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如果不是遇见他,不知道我的命运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不过,人生没有什么如果,只有现实。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是一个酷寒的冬日。风猛烈得像刀,割得皮肤很痛。第二天就是周末,所以那天只有半天的课,我收拾好东西,飞快地走出教室。一出教室门口,风就拼命地往破棉袄里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雪天里,被人拿着雪花往自己身上堆。
我可能没有提到过,我的中学是一座美丽的校园,校道两边立着高大挺拔的树干,但这时已经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校门是三根粗大的柱子衔接起来而成,两边的柱子雕琢威武的龙,涂上金黄的颜色,在砖红色底子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那天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发现校门口附近走动的人都忍不住在停下脚步,不知道在看什么。慢慢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们是在看一个人,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他,好像在等着谁。他穿着白色的悠闲服,显得高大而帅气。有着一头乌黑的发丝,并不是贴贴服服地向后背梳着,而是很自然的发型。柔软的发丝甚至随着风微微飘动,略微有点乱,但看起来更加舒服。他优雅地靠着车子,长腿在小腿的地方交叠在一起,悠闲但又不至于狂妄。发丝之下的光洁额头,迎着冬日的夕阳微微发光。高挺的鼻子惹人羡慕,而那如神笔划下的剑眉之下,深邃的眸子正看着校园小道,专注却并不显得烦躁焦急。
但是让我忍不住停下来看的,不是这些,而是他脸上的温柔。像春天的风一样,柔柔和和的,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那样站在校道中间,静静地看着。直到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只是闪开一点,没有看是谁。然后,我就被几个女生包围了,然后就是撕扯。
一个穿着像乞丐,永远都吃从家里带来的冷饭和咸菜的人,在学校里肯定是会被一些人瞧不惯的。他们说我高傲,我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去跟人交谈,因为从小到大,没有谁想跟我说话。其实我知道,她们也并不是真的想跟我说话,只是找一个找茬的理由而已。总是被捉弄被整得很惨,但我永远都学不乖,每次都要反抗,不能让她们尽兴。但寡不敌众,我总是输的那一个,身上也总是会有一些新旧交杂的伤痕。
有很多手脚在自己身上,或掐或捶或者踩,我只能跟其中一个人扭打在一起,而任凭其他人打我。最无力的,是耳边那些叫着“狗杂种”的甜美声音。还有衣服因为被沙子水泥摩擦,越来越不能穿了。但在当时,我无法去想那么多,只是凭着骨子里的冲动和倔强,哪怕第二天会被学校通报批评,或者被班主任押着在家长校长面前认错。我想,如果不是我成绩很好,学校应该一早就强迫我退学了吧。
在混乱之中,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大声地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人一哄而散,只有路边站着一些不知道姓名的观众。但是,我根本注意不到那些看戏的目光,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弯下腰,伸出手,低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见我没有反应,他只好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而我,从头到尾就这样看着他,不会说话,不会动,连眼睛都不会眨。
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怎么了?不会摔傻了吧?”语气是柔柔的,像风一样直直地吹进我的心里。在寒风中,我完全忘了寒冷,只是这样看着他。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在这样的时候站出来帮我,第一次。
“没有受伤吗?没有的话赶紧回家吧,家里会担心。”确定我没有受伤之后,他扬起一抹笑容,低声说道。然后,他看着我脸上的瘀伤,伸出手想碰但终于没有,而是拍拍我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要躲开呢?那么多人欺负你,你还要跟他们硬碰硬。”
“扬哥,我们走吧。”突然,一个男孩子出现在他身边。我认得他,也是这个学校的。经常能在路上碰到他,每次他都会停下来看我,那样子很像是想过来跟我说话,但是又害怕被人取笑。
我看到他对着男孩子笑笑,揉揉他的头说:“小离,终于下课啦。走吧,我们回去,你姐姐在餐厅等我们。”
那一刻,我深深的懂得什么叫嫉妒。我嫉妒那个叫小离的男生,嫉妒他有这样一个温和的哥哥。从小,我就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因为哥哥会保护妹妹不让人欺负。只要有哥哥,别人就不敢随便欺负你,因为哥哥会替你出头。
他转过头,对我说道:“快回去吧,外面很冷。”
我没有回答,他看了我一会,转手搂着弟弟的肩头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听着他问弟弟的功课。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好像有热乎乎的液体要流出来。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幸福,只能这样看着别人幸福。
我低头黯然垂下眼帘,深深地吸气,然后就像平常一样走回去。但是当我重新抬头的时候,却发现他在向我走来。他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挂在我的脖子上。笑笑,没有说话就又走了。
我再次像石化了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远。脖子上是软软的围巾,很暖和,还有淡淡的味道,不是香气,但很好闻。抬手捞起围巾的一段,托在手里很轻,但真的很温暖。
从那天起,我的心里有了一个柔和的身影,一张柔和的脸,还有柔和的笑容。像寒冷中的一撮小火苗,在我的心底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