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木以前跟凛子讲过妻子在陶器厂当顾问,没多说什么。“她问了两遍,所以我只告诉她在银座的美装堂,没关系吧?”“不,没什么……”
自寄出离婚申请书后,妻子再没说过什么,久木也没觉得有过什么争执,可是凛子为什么要问这个呢?久木正在琢磨着,衣川欠身凑近他说:“这话不该跟你说,不过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一说到凛子,久木不好表示什么,凝视着白色柜台。“反正她变样了,不,是你改变了她。原来她给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可是现在风韵十足,很有女人味儿……”
几盅冷酒下肚,衣川有些醉了,眼神飘忽。
“你每天都见她不觉得什么,她的胸脯真是又白又嫩,不怕挨你骂,那皮肉白得好像能把人吸住似的。”
不知道凛子穿着什么服装去的,她爱穿素色的连衣裙,大夏天的,也许衣服穿得比较露吧。
“连接待室的女孩儿都说,她给人感觉不仅是漂亮,而是妖艳,连女人见了也会心跳加快的。”
久木还是头一次听到衣川这么夸赞凛子,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她好像比以前瘦了,脖子细细的,显得更迷人了。”
天气太热,凛子近来食欲确实不大好。“这就叫红颜薄命吧。”
“薄命?”“她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凄然无助的背影,真有点为她担心……”
衣川一气喝干了冷酒,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可得尽量对她好一些啊。”
在小饭馆吃喝之后,两人又去了一个酒吧继续喝酒。衣川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工作,不知不觉久木成了听客。男人一旦没有了工作,连话茬儿都接不上了。久木怀着寂寞的心情,走出了店门。分别的时候,衣川嘱咐了一句:“多保重……”
衣川的声音异常亲切,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气。久木慢慢点了点头,轻轻握住了衣川伸给他的手道了别。之后久木才发现,这还是第一次和衣川握手,心里觉得很异样。
这握手意味着什么呢?衣川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来,语气那么柔和,使久木为之一动。
坐在电车上,久木还在思考着这件事,一直没琢磨明白。到涩谷时已经十一点了。
久木先泡了个凛子为他准备好的热水澡,然后换上睡衣,躺在沙发上。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他调低了音量,喝了一口啤酒后,对站在厨房的凛子背影低声说道:“刚才我和衣川在一块儿。”
凛子猛地一回头,马上又若无其事地沏起茶来。“他说你变得特别漂亮。”“他就喜欢这么说。”“你去他那儿是为了找工作?”
“上次托过他,没有回音,就去了一趟。其实不行也无所谓……”
凛子把自己的茶杯也端过来,坐在久木旁边。“我跟他一说辞职的事,就被他骂了一通。”“他也太凶了。”
“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久木眼睛望着电视说:“你跟他打听那个银座的陶器店了?”
久木终于问道。凛子早有思想准备,马上答道:“我去见了一下你的夫人。”“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早就想要见见她……”
凛子出于什么心理去见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妻子呢?受好奇心驱使可以理解,不过,直接去见面也够大胆的。久木对凛子的丈夫虽然也有兴趣,却没有勇气自己去见他。“我只是站在远处看了一眼。”
妻子现在在银座的陶器店工作,知道名字就能找到她。
“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
凛子这么一说,久木不知怎么说好了。“难怪你会喜欢她,这个岁数了,身材还那么好,还特别精干……”
妻子是因为出去工作才显得年轻一些,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比凛子要大上一轮,再看着年轻,也是上岁数的女人了。“和这么好的人都离婚了。”凛子自言自语道。“当然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可是我越看她越觉得害怕……”“害怕?”
“岁月太可怕了。再过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人的情感都会改变吧?你结婚的时候也爱妻子,想要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现在变了。”
久木不明白凛子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她望着窗帘遮住的窗户说:“你早晚也会厌倦我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会的。即使你不厌倦我,我也可能会厌倦你的……”
霎时,久木就像被人在喉咙上扎了一刀。
男人会变心,女人也可能心猿意马。即便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的爱情,也可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土崩瓦解。“你当初认识你太太的时候,也很爱她吧?”“也不算特别……”
虽说比不了对凛子的感情,却也是在神前立下了爱的盟誓的。“我也是一样,结婚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像现在这样。”
凛子似乎想起了当年决定跟丈夫结婚时的情景。
久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凛子摸着久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你早晚会厌倦我的吧?”“不会的,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厌倦呢?”
“你不厌倦,我也要上岁数的,一天天变成个老太婆。”
凛子虽然夸赞久木的妻子年轻,但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衰老的影子。“我问你,真的有永远不变吗?没有绝对不变这一说吧。”
久木想起凛子在轻井泽时也问过他同样的话。“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
凛子一下子扑到了久木怀里。久木没坐稳,倒在沙发上,凛子前额顶在他胸前,梦呓般的嚷道:“我害怕,我害怕……”
久木紧紧抱着凛子,听见她在怀里说:“我们现在是最高点,今后不论在一起多久都只能走下坡了。”“不会的……”
久木嘴上否认,心里也觉得现在或许是两人的最高点了。“只有现在最可信。”
凛子见过久木的妻子,明白了爱情的游移不定。也预感到他们两人的爱迟早也会从顶峰衰落下去的。不知是这种种不安所煽动起来的欲望,抑或是他们内心原本积存的欲望受到了新的刺激,突然猛烈地燃烧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赤裸地拥抱在床上了。“我要你说永远爱我,绝不变心……”
现在凛子仿佛为了消除对永恒的不安和恐怖,而寻求性爱。比起那些牵强附会的甜言蜜语来,委身于,陶醉于震撼全身、直达高潮的性的快乐,更能帮助她摆脱盘桓心中的恐惧。
没有比肉体更诚实更忘我的东西了。凛子的热情也感染了久木,一再压抑的欲望,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两人一同坠入了放浪形骸的、欢悦无比的欲海中去了。
开始时两人只是紧紧拥抱,贪婪地狂吻对方的嘴唇,自然而然的身体也交合在一起,早已酝酿得十二分充分的女人便率先抵达了顶点。
可是,刚想稍事休整,精神恶魔又飞扬跋扈起来,两人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又缠绕在了一起。一阵风暴过后,霍然发现两人头脚位置相反,相互爱吻着对方的私密处。
片刻之后,又突然像遭到电击了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回到原位。
凛子迅速地骑到久木身上,前后移动起身子来。不停地向前倒下去,再向后仰起来,当她向前倒下去的时候,披散下来的头发衔在她的嘴角。就这样随着一声肝肠寸断般的叫喊,终于到达了高潮。
盛夏之夜,两个人的肉体都汗津津、油光光的。男人又跨到女人身上,女人从底下紧紧吸住他,男人早已忍耐不住了,发出了请求:“我不行了。”“来吧。”女人刚一答复,男人的精气便决堤而出,与此同时,凛子披头散发地疯狂叫喊起来:“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吧……”
正享受决堤快感的久木,霎时屏住了呼吸。
凛子以前也这样喊过,希求在愉悦顶点去死,在这一愿望中潜藏着就此死去,便可以永远享受愉悦的贪婪。
久木虽然也想象过这种可能性,但凛子此刻的追求方式实在太激烈了。
她似乎早已超越了性的快感与陶醉,这喊声不是从她嘴里,而是从她那浑身热血倒流、处于沸腾极限时的肉体里发出来的。“求你了,快点、快点杀了我吧……”
凛子不停地疯狂叫喊着,久木拼命抱紧她,终于感受到了凛子发出的波浪般涌来的震颤。
这一对男女像死尸一样重合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余韵。不久,仿佛从冥界飘然而归似的,凛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喂,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久木无话可答,他轻轻抬起上身,正要松开紧抱她的手臂,凛子双手抓住他说:“不要离开我……”
久木不敢再动,照她说的保持俯抱她的姿势。凛子慢慢睁开眼睛。“你说,咱们就这样死不好吗?”
凛子的眼里闪着泪光,这是愉悦至极时流出的泪水吗?
“我要和你全身贴在一起这么死,连那儿都连在一起……”
久木点着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还在凛子的身体里。“像现在这样死,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你呢?”凛子叮问道。
久木体味着这样连接的感觉,点点头。“咱们俩就这个姿势去死吧。”
听凛子说要两人一起去死,久木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平静地接受。
久木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狼狈,但很快地又觉得这样也好。
或许是做爱后的倦懒导致的情绪消沉,或许是自己现在身体还和凛子紧贴在一起,无法思考,总之,久木没有气力加以拒绝。“你当真能和我一起死?”
“嗯……”
对久木暧昧的回答,凛子追问道:“真的愿意吗?”“当然是真的。”久木答道。
随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被阿部定杀死的吉藏来。
当时,吉藏被阿部定问道“勒脖子行吗”,也一定是在这样事后的倦怠中,回答“行啊”的。“太好了。”
突然凛子抱紧了他,随着身体的摇动,久木身体的一部分从凛子体内滑了出来。“不行……”
凛子不觉叫出声来,但久木没有理会,从她身上翻下来,仰躺在床上。
久木这样回味着刚才激情澎湃的余韵时,凛子又像小猫似的依偎过来。“你说,你是真心想和我一起死吗?”
“真心呀。”久木答道。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顺从。“我们就是死了也要在一起。”
久木觉得凛子就像是一只诱惑男人的恶魔鸟,但他宁愿被她的翅膀载着带往死亡的世界去。“那就在这儿咬一下,留下约定的印记吧。”
凛子让久木在她的乳房上留下了一个渗血的牙印。然后,她又在久木胸前留下了同样的印记。
久木忍着轻微的疼痛,对自己说,再也别想从凛子身边逃脱了。“永远也不许把它去掉。”
这就是爱的印证,只有接受它了。久木闭着眼睛感受着隐隐的疼痛,万般无奈地想着。这时凛子说道:“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了。”
现在久木经济上还有余力,身体也有一定的精力,还有自信获得像凛子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的强烈爱情。
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绚丽耀眼的了。“我从年轻的时候,就梦想着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
听着凛子悦耳的声音,久木想起了把有岛武郎引向死亡的波多野秋子。
虽然和他们情况有所不同,但是在人生最高点时,男人被女人拽向死亡这一点却是共同的。“我们一起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啊?”“会怎么样……”“人们会说什么,大家会有多吃惊……”
久木不由得想起了妻子和女儿。“光是想象一下就兴奋极了。”
现在在凛子的自杀愿望中,更多的成分是对自杀行为本身的向往。“我们要紧紧地抱在一起,绝对不能分开。”“可是,怎么才能那样呢?”
“咱们琢磨琢磨呀。”
凛子的口气,就像要去挖掘宝藏一样神秘。
“大家肯定会大吃一惊。”
听着凛子那亢奋的声音,久木也想象着人们吃惊的样子,隐隐的快感油然而生。“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计划呢。”
久木点点头,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爱,竟然和凛子一起沉浸在飘溢着死亡的气氛中乐不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