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尧和屠睿都是一惊,未料到莲烨会突然回宫。
阿杰展翼,冲进了大开的窗户,只听噼里啪啦,连串怪叫响起,平息时,天尧的大床上多了个一脸风霜,衣衫散乱,小脸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小娃娃。
“父皇……”
小娃娃眨着亮亮的晶瞳,朝天尧伸出短肥的小手。天尧看着小人儿,足怔了怔,才举步走上前,半莲烨抱起,扬掌一拍其背,若不明就理的人,定会以为他要对小娃娃下毒手。其实,掌落在莲烨背上时,小丫头满脸欢欣,紫红的小脸随着背心传来的深厚内力,也渐渐转回了粉嫩嫩的本色。
哎呀呀,她这一招从来没失算过。父皇对她就是一只纸老虎,也只吃她这一套苦肉计。
“父皇,烨儿好想你哦!”身子一暖,故态复萌,抓着天尧衣襟,就送一个水嗒嗒的香吻。欢喜万分地揽着计久不见的人,“烨儿听说父皇要打湘南国,特地回来,陪父皇出征!”
兽瞳一亮,却问,“你这些日子,在你那个父皇那里倒是玩得开心?不怕我……”
“父皇,你在吃醋么?放心啦,烨儿绝不是墙头草。这次大仗,你们谁打赢了,谁就是我的大父皇,按照一周七天的时间来算,来个三四分。大四,小三。”晶瞳转得溜溜圆儿,继续大言不惭,“你瞧烨儿都回来帮你了,你……你舍得打烨儿屁屁么?”
“你……”
天尧刹时语塞,对着直往怀里又钻又蹭的小脑袋,刚起的酸意似乎一下被压了下去。
一旁的屠睿将这一切看得极清明,因为挂在天尧肩头的小丫头,正朝他做着“必胜”的手势,笑得跟偷腥的猫儿般得意。
屠睿心中一叹,俨然,天尧再狠再残再无情霸道,也软在莲烨的连哄带骗中,即使明知水份颇重,仍不由自主沦陷个干净。唉,这场仗,岂非不战已败?
子夜,肃冷的风,摇曳的烛火,黑蓦中传来哐啷哐啷声响,那是锁门铁链撞击发出。插天的深厚石墙,深不见底的长长走廊,四壁无隙的石室,这里便是湘南皇宫中最幽深的天牢,关押朝廷重刑要犯的所在。
两盏织灯突然划破夜色而来,但听嘀嗒声息,一辆小巧马车,停在了天牢大门前。车帘轻掀,步下一身着轻软儒衫的男子,如玉般温润的面容令守门者着实一愣,行礼即跑进门请来当值牢头。
牢头一见来人,深深一揖,“右相大人,何以深夜探监?”
“有劳牢头,本相想见见三号房的人。”
牢头立即面现难色,“相爷,这三号房的人,陛下曾……”
“这就是为何我深夜造访的原因。牢头若能拖待些时日,本相定当重谢。陛下若有怪罪,本相定一力承担。”
牢头心知凭自己一介小小芝麻官,如何也拗不过当今权势倾天的右相大人,况且右相大人虽年纪轻轻,在朝中名望已高又倍受赞誉,遂应,“小人自承不下相爷重谢,还请相爷速速审来。这离黎明还余半个时辰!”
“多谢牢头,半个时辰足矣。”
牢头点点头,引董国祥入内。一入牢室,森冷寒气即扑面而来,隐约中似传来低低唏嘘声,深长的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墙上跳动的乱焰,教人心生一股寒意,突然响起哗啦啦的铁链生,还以为屋里关着什么猛兽。
终于,快行至尽头时,牢头停了下来。
“相爷,此人虽已锁住,但稍有不慎,怕毫无武功的相爷您……”
董国祥拍拍牢头肩头,“无防,他应是不会伤我。半个时辰后,你即来唤我。”
牢头见着那风轻云淡般的一笑,一股敬服之心由然而生,点点头,打开了那环环相绕的沉重铁链。
“你……你来做什么?”阴影中传来人声。
“跟你谈谈。”
哗啦一声,阴影中的人似乎动了一动。但仅此一下,隔了许久再未出声。直到董国祥以为他要继续沉默下去时,又听得他道。
“我要见她一面,再谈。”
“一定要如此?”
“是。”
又是良久的沉默,仿佛双方都在较劲儿一般。
最终,董国祥低叹一声,“好。”
门口的牢头未料到右相那么快便出来,连一刻钟都未用到。看着那匆匆离去的人,隐约觉察出此事亦或未完,一声轻叹,也散在淡蓝夜色中。
“不用跟着,本宫想静一静。”
当身后人似已经散去,眉头微微一夹,加快了脚步,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呼吸越来越急骤,心跳越来越快,紧紧揪着袖角的手掌,越来越湿润。
忽然,一抹雪纱飘过眼帘,她撑住棕褐色的廊柱,目光一片模糊。
恍惚中,似乎看到长长的廊回上,那藤织蔓绕的红漆雕梁上,摇坠着朵朵雪白丁香,空气中,飘散着甜而不腻的香味儿,就像……当年一般。
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铭文轩,那熟悉的垂纱坠穗窗格,这廊外缤纷摇曳的丁香花儿,曾足有近两年,他和她日日在此习字读书。
较之半个时辰前所见,简直是天渊的差别。
泪,如雨下。
还是……还是无法全然抛开,根本无法……
阴暗的牢房,她每走一步,都觉得似在走向地狱深渊,那么深,那么长,那么……似毫无尽头。那个人,已经在此住了近三个月。是不是心底的那份光明,也被这森寒的暗色,吞噬了?
虽然天窗开着,外面阳光炽炽,石屋内却寒气森森,角落里的人几乎辩不清是何模样。当他托着哗啦啦的响声,屹立在唯一的一抹斜阳下时,她浑身颤抖,不禁连连退后,身子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如玉的颜,黑须几乎爬满整个面颊,那双如水如玉的温柔杏眸早已不见那清明剔亮的神彩,裸露的手脚上都是粗粗的黑铁链交织青紫暗痕,散乱的发掩去瘦削的脸,他的身子有些斜,她顺着看下去,发现他的腿似乎……
“梓炀,你的腿?”
“断了,接得不好。”
她急上前想要查看,但手却为那冰冷的六个字,冻在空中,怎么也不敢落下。
他紧紧看着她,似乎面部抽动了一下,“看样子,他待你极好。果然,还是做皇后娘娘舒服得多啊!”
那么冷硬的口气,那么沉重的讽刺,那么冰冷的眼神……都是她的过。
“梓炀,你听我说,我会救你出去的。”她想拉住他的手,他向后一退,缩回了那片阴影中。耳边只有那冰冷的哐啷声。
“不用了。这里很好!”
“不,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我不要你待在这里,这……这不是你……是我……都是我……”
她上前,他退到无退,仍是被她抓住了手。
今夜,被勾了小手指。来日,便是被勾了心神魂魄,也甘之如饴呵!
他看着那双洁白柔嫩的小手,温温的水珠,不断滴打在手上,想抽回手,却对上她凄柔的泪眼,那双明灿的晶瞳呵,被她这般瞧着,身体比他的理智先行,终是忍不下这份绝心,对她绝情。
“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那日黑岩上,我只想你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从来都不想的……梓炀,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你还是选择了他。”
她声音一哽,睫羽轻颤,“我……是选择了他。所以,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你……你不属于这里,你是……”
“西夏子霏——”
他重重一喝,可抓着手的小手力量更大,柔弱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坚定。
“梓炀,当年弑帝之事仍有隐情,只要你好好配合掌录,一定可以出来。”
“要我辅佐他,绝无可能。”
“不不,你是否辅佐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活着,我……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求求你!”
他一怔,她眼中的殷切之光太蛰人,顿时两人陷入沉寂中。
过了很久,她深吸口气时,泪水再次滑落,道,“梓炀,我也许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吗?才……累你和他,十多年的兄弟情谊,走到这一步。这么……痛……”
“你……”
“不管未来如何,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活着,活着便有希望,即使不能相守……”
“子霏,你真的要我选择生离吗?”
生离,死别,哪一个更切人心肤?
“梓炀,三年前,子霏已经死了。”
闻言,他身子重重一颤,胸口急骤起伏。那双晶瞳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其实,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不值得你这么爱我。我……欠你们的太多,你们给我的爱,太重。梓炀,你恨我吧?我爱上他,便不再回头。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改变。即使,不久的将来,我也不得不……离开他……你恨我吧!只要,你们能好好活着。”
终于,她放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