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一眼,心底掠过一抹不祥。
国子监好巧不巧,毗邻东宫,故而那次紫璧逃至此处,也非偶然。
看那些人叫嚣的模样,该不是又出什么怨案?
馨语惶然地看看子霏,子霏摇摇头,伸手拉她继续下山。
宫中之事,参杂甚多,一切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诀。
两人刚钻进一个丈长的小洞,一团黑影突地迸出,子霏提起手上墨宝前挡,身后馨语刚啊出一声,就给黑影击倒。子霏一吓,就要接住倒下的馨语,不料黑影反身一把扼住她的脖子,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戳在喉间。
耳边,传来森冷的威吓,声音清朗,却是故意压得极低。
“不准叫。否则……”锥物压了压,喉间刺痛。
子霏皱眉,点点头。感到身后的人,呼吸急骤,似是奔逃许久。身形状似雄阔,但依刚才的微光可见,应是未成年的少年郎。从他身上,隐隐透着一股冽冽霜香,仿佛来自北国雪冷之地。就是他呼出的气息,喷在鬓间,也带着渗人的寒意。
那些太监军士找的人,定是这个人了。
很快,寻人声越来越近,她感到他因紧张,而不断收紧的手臂,喉头越来越痛,若再不想法,她没有反抗也会给他戳突然劲部大动脉。而且,馨语那一伤,还不知道轻重,万一严重,因她损了身命,岂非罪过。
“让我去引开他们,否则你也躲不掉。”
“休想。”虽然紧张,少年声音中却没有一丝紊乱。
“馨语的命在你手上,我西夏子霏绝不会弃朋友于不顾。”
“哼!你们中土之人,个个狡诈奸猾,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不是湘南国人,我是乌孜国送来这里的质子。不管你信不信,让我出去总好一搏。如此,待他们找上来,你依然逃不脱。”
尖物突然撤离了她的脖子,她有些惊奇,立即抱起倒在身边的馨语,仔细擦索了一下,似乎没有受什么重伤。
刚放下心,肩头一痛,一抬头,便撞进一双灿亮的眸子。
森森地噬血寒光,如狼阴鸷,似虎暴猛,已见魁伟的身形,初现狮霸之气,又倨傲龙尊贵。
好可怕的一双兽瞳!
“如果你敢骗我,我绝对会让你尸骨无存。”低低的恐吓,没有一点寄人之下的窘弱。
子霏深深吸口气,迎视那双噬血的兽瞳。
“我知道。”
立即起身,出了洞。站在洞口,抚好衣褶发鬓,朝洞中看了一眼,款步轻盈地下了台阶。
才行了几步,一个小太监跑了上来,瞧面目,确为太子宫人,曾在见过的脸目。
“奴才叩见子霏公主。”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倨眉扬眸,道,“你们……是太子宫的人么?怎么又跑到我们书院来了?”
小太监很紧张,压低了声音道,“请公主不要声张。奴才等是出来找一个犯了错的小太监,他……他胆小,奴才怕他惊扰了各位贵主子。此事亦是不便多声张之事,请公主行个方便。”
“哦?我在山上做画多时,也没瞧着有人来过。而这就一条道,你们要就上山查查吧!”
她让开道,小奴才朝上望了望,又生恐着什么,遂着了揖。说,“既然只有一道,公主又未见得人,人必是不在山上了,奴才失礼了。”
说完,撒身就跑去了别处,一副很怕事被闹大的模样。
看样子,皇太子已经学会收敛。生恐又来个因小事大,失宠丢权事小,到时候气得湘南帝摘了他的太子身份,怕就得不偿失了。
叹口气,再左右看看无人,子霏立即折回山洞。
那人已然不在。
幸好,他还算守信。
子霏立即扶起昏迷的馨语,连拉带拖地回了书院。
众人一见她身影,急急围了上来。
“啊,子霏,馨语怎么了?”
子霏刚想狡辨一下,再有人大叫。
“子霏,你身上怎么有血?你受伤了?”
她低头一看,她的下裙摆处,有一点腥艳,缀染在淡粉纱缎上,好似一只翩然欲飞的血蝴蝶。
是他的!
登时就惊出一声冷汗来。幸好当时跟前一几簇新嫩荞草遮住,否则给小太监看到必不会这般轻松混过关。
众人急急问起,她不得不如实以报。当然,她助人逃走的那一段给抹去了。
夫子一脸肃然,道,“既然人都没事,大家不要再伸张。我即差人去东宫问询,你们都先回去罢。”
又转头对子霏说,“子霏,你照看着馨语。我有话跟你说。”
原来,夫子的老父生了不愈之症,御医诊断,不日即会辞世,要他们做好准备。夫子沉缅老父,希望在老父仍在时,绘下父亲生情鲜貌,一来祭奠用,二来以后也好睹物思人。
恩师请托,自然应了下来。
话毕,梓炀和馨语的家仆都来了。
一见她一身血渍,梓炀也紧张了一下。待说明情况后,仍是紧紧地责备了她几句,才一起回掬兰殿。
本以为这件事这个人,也会和紫璧事件一般,将永远随着那个黑洞,被淹没于记忆长河。
昨夜一场大雨,刷出一片新绿俏红,润湿的空气裹织着翠绒顶尖的一蔽澄阳,斜斜地投在泥香的黑土中,垂俯着星点眉细的嫩色小芽儿。轻风拂过时,新陈丛簇的藤蔓热闹地舒展着身姿,争先恐后抢着那抹越来越炽盛的暖暖春阳。
书堂里,亲贵子弟如常般,颂读早课经史三篇。
夫子携卷本而来,却是行至门前顿了身影,伸手请出,便见一身靛蓝锦袍的四殿梓祯走了进来,夫子随后,而夫子身后仍跟着一人。
颂声在夫子示意下停下,十数双眼光全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陌生人身上。
那是个身形颀硕的少年郎,一身粗浅布袍,浑身无一饰物,长长的发丝似泛着幽幽藏色,随性地用一根黑带束在脑后。眉目眼鼻棱角分明,如刀如刻,深隽邃远,尤其是那双深迥的眼眸,轻轻扫了众人一眼,便似一股刃风过颈,让人忍不住缩脖子。
明明是一副卑躬之身,但那双眼眸绽出兽噬之光,隐倨虎霸狼残的野蛮气息,似乎一不注意,就有猛扑上来夺人性命的迫人之势。
是他!
当黑眸扫到子霏时,并未做何停留。
但子霏的直觉告诉她,那黑洞中的受伤困兽,就是眼前的少年郎。
梓祯淡淡开口道,“这位是戎狄王三王子——狄天尧,今年十三岁。从今天开始,与众位同席而学。天尧王子性聪敏慧,乃狄王最疼爱之子……”
云云缀语一堆,大意无非是要他们好好爱护他国皇胄,以体现湘南一泱泱大国的博爱胸怀,助其开化蛮智,儒染礼教。
自此开始,狄天尧至少将跟她同窗三年。
“天尧啊,那就坐在……”夫子开口道。
未料,狄天尧迳自走到子霏左手旁的位置,那曾是梓炀所坐之位,端端坐下,抬头看了夫子一眼。
道,“我坐这里。”
声音沉敛有力,气势不容抗拒,递给夫子的一眼尊敬不足,命令有余。
不待长者异议,狄天尧转头便对上子霏惊怔的大眼。
缓缓地,邪气地,拉开棱脱弧润的唇角,一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吓!
她心陡地一跳,提气紧顶喉头。
“我……我叫西夏子霏。”
案前夫子有些错愕,又不遍立时管教天尧这极不礼貌的行为,遂转头看了看梓祯。
梓祯收回眼眸,对夫子点头道,“人即交给先生,一切就由先生敦导授仪。本王不便横加指语!”
夫子忙揖手称明白,躬身送走了梓祯。
梓祯行出数步远,遂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窗户,那粉颈低垂的小丫头似乎很有些紧张,而她身旁空坐的新主人,似乎挠有兴趣地斜睨着她。
那目光中,充溢着野兽般贪婪掠夺之光。
连着好几天,子霏被狄天尧的紧迫逼视,盯得浑身不自在。
似乎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和谁在一起,只要一转个头,就能瞧见野兽之光随身而至。他和她保持着一种古怪的距离,那距离,正等同于书院后假山上的那个山洞的深度。
啪嗒,小毫被搁置调色盘中。
那日意外,让齐馨语受惊连休了三天假才来,从此便不敢再陪她来假山绘园景。那套梓祯送的墨宝也给毁了,现随便换一套,用起来怎么都觉得别扭。
如果再去要一套的话……
“真难看!”
一个低嘲的声音,突然自耳畔响起。
子霏别过头,狄天尧双手抱胸,挑眉睥睨着她。
又是他!
这臭小子阴魂不散啊,又来触她霉头。
“哼,没人要你看。”总喜欢拿鼻孔对着别人的自以为是的家伙。
狄天尧哧笑一声,“你这画,画来不是给人看的,难道……”他突然凑到她脸旁,“要带进棺材?”
“你……啊——”
子霏一气,手上的力道未着,调色板被戳掉下地,啪地一下,打在狄天尧的脚上,彩珠溅了他一身,他却动也不动,缓慢地移下目光,看了一眼,面上连一丝异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