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一派上谏,以吕非年少毫无治水经验为由,要求湘南帝再增派一位监督官员,并举荐在外游历两年的四殿下梓祯为第一候选人。
是夜,湘南帝招来梓祯,后又传唤了梓炀,炳烛夜谈,直至天明。
第二日早朝,皇帝宣布,任六皇子梓炀为水司空,辅佐水衡都尉吕非,一同前往郴州司水监上任。
治水非乃一时一季之事,以吕非呈报的良方妙方,他们此一去,若想再回皇都,至少需时两年有余。
两年啊!
子霏小脸顿失颜色,看着梓炀,乌晶双瞳瞪得大大的,久久,连眨也不眨,仿佛一瞬间石化了。
梓炀愈发紧张起来,本以为她会生气,会闹,会骂他一顿先斩后奏,或者其他任何举动,他都预想过,准备了应对之策。
唯独此状,小人儿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瞪着他。
无言的控述,更让他心乱如麻,不知应如何安抚她。
子霏突然重重吐出一口气,转身,蹬蹬蹬地跑进了屋子。
梓炀立即追上去,“子霏,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子霏……”
没料一进屋,却看着子霏在打包墨宝,搬她的画架子,一副要出外写生的模样。
“子霏,你……这是要做什么?”他懵了。
子霏瞪他一眼,“还站那发呆干嘛!快过来帮我搬东西去花园。”
“哦!好。”
一大堆东西,全部垒到梓炀身上,似乎还嫌他的负载不够,子霏转头又提来一个大包包,挂在他唯一空下来的脖子上。
OK!空间合理利用完毕。
她自己一身轻松,出门大声唤来宫婢小太监,准备吃食香暖物什等等。梓炀暗自摇头,瞧她那架势,似乎准备在画亭那里度个通宵。
幸好,今天他向四哥告了一天假,专门用来安抚子霏。
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必须随吕非前往郴州。这事,他还没告诉她。瞧她刚才的反应,他就心软了,恨不能连她也一并带上。只有待她折腾得稍微不那么生气的时候,再告诉她吧!
“把事情做完了,才能走!”
她站在椅子上,终与他平齐,面对面,女王式地宣布道。
“子霏,你要做什么事?”
“第一件,我要把你的灵魂画进我的画里,任你人跑到哪里,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嘿嘿!”
她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在他面前张了张,裂嘴笑得一脸奸猾。趁着他发愣于她的古怪表情时,将他一把推到了织锦胡床上,刚刚叫太监给搬过来的。
“第一张,美男春睡图。”
“第二张,美男阅书图。”
“第三张,美男舞剑图。”
四年了,她的梓炀长大了。现在,她就是站在椅子上,只是同他齐高。
曾经的温润少年,随着岁月的洗练,愈发风神俊朗。自他行走朝堂开始,那柔润的气质便悄悄藏了起来,外人看到的是六殿下柔和外表下,时时隐现的机智颖慧,峰芒初绽。
他的温柔,只她一人得享。
自她来这个世界开始,他时时陪在她身边,不论遇到何事,他都是第一个为她铤身而出的人。
长久以来,天经地义的温柔和独衷就要远离她了。
“子霏,只要工程顺利,用不了两年我就回来了。而且,元朔节时,我也可以回宫。”
温柔的指,轻轻拭去她颊面上冰凉的水珠。
指间的笔,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子霏……”
一声喑咽,却如巨刃,割断欲出口的轻喟。
她用力在他怀里蹭了蹭脸蛋,仰起头,蒙蒙的大眼里,只有那双温柔如水的杏仁眸子,一字一句宣布道,“你要天天想我,坐车想我,骑马想我,喝水想我,起床睡觉都要想我。”
“好。”
“除了男人,不管是小女人、老女人,通通都不准多看一眼。”
“好。”
“包括女婴。”
“好。”
“每天都要给我写信。”
“好。”
“要按时吃饭。”
“好。”
她不知道自己提了多少要求,只知道,他的眼眸柔如春水,心疼地一遍又一遍,帮她拭着泪水。不厌其烦,点头,称“好”。
直到,那细嫩的小脸蛋,因为泪水浸得嫣红一片。他倏地将她搂进了怀中,哑声抚慰,一次次承诺。
“子霏,等我回来。”
她抡拳头重重捶了他一计。
他笑着,将她抱上了椅子,让她与他齐高。
眼对眼,鼻对鼻,唇对唇,将心中的人儿,深深刻在心板上。
“待我回来,我的小子霏,一定也长得比我高了。”
瑰色的小脸一绷,如破了洞的球,迅速瘪了下去。
“你们家的人都跟吃了步步高似地,冲得比竹子还快。人家就是再长一百年,也够不到你的耳朵。”够到耳朵,才好发号师令。
他淡淡笑开,爱恋地抚抚她柔绸般的云丝。
“只要长到我的心口,就好。”
握着她的手,紧紧帖在胸口。小手下的心,因她而鼓动。
看着她的小脸,一寸寸飞霞,晶亮的瞳仁如碧水洗染,美绝人寰。
这一晚,画亭飞纱,炉暖香阶。
他拥着她,隅语至天晓。
终是不忍见她泪洒宫阶,将她抱回屋,掖好被角,深深烙下一吻,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子霏,生辰快乐。
绛纱虚掷一抹垂影于案角,焚香幽缭,一个粉色锦包静静搁在上面。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时光冉冉,一晃经年,那个娇俏小女童已至豆蔻年华,绝伦之姿日益难掩,而与众不同的性子也同样让人不敢轻窥。
子霏看着亭下那弯弯曲曲的曲桥,勾起唇儿,粉色珠穗轻抹过鬓角青丝,随风飘远的珠泽香纱,在身后投下一道如凤翎般跳跃的风影。
眼中虽见的是小小园景,脑中显现的却是她努力回忆的前生河曲山川。
落于笔下之景,不再是花草人仕,那是一份集她三年深研细究的河渠规划图。
今天,她绘的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都江堰三大水利工程: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宝瓶口引水口。
希望对梓炀有帮助。
“你的画技,越来越退步了。这条鱼画得真难看!”
沉肃的磁性嗓音,一如既往,带着淡淡的讪意,轻飘飘地在耳畔响起。
子霏对狄天尧的这种突袭行径,已经习以为常,拥有最佳免疫力了。
头也不回,斥了一声,“没办法。这条阔嘴鱼天生长的就是这副样子,让人想画漂亮都难。”
“技不如初,何必虚掩艺拙。”
“哼!明明就是长得丑,还没自知之明,敢拿出来丢人显眼,还怕别人画了去。”
明明白白,就是指桑骂槐。
她斜睨他一眼,低哼一声,食起一颗黑墨,故意在鱼堤上点上一只眼。
他却深深看着她被澄光融化般的柔美侧面,沉黯的兽瞳中,闪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精光。
书院中的皇贵,因他身份低卑而轻贱不与之同,又慑于他虎猛狮霸的迫人气势,一般都不敢身近他三尺。
唯独这看似娇弱的小女娃,目前,个子还不及她的胸口。每每与她对仗,他从最初的压倒性胜利,到现在的势均力敌,也不过转眼光景。
微微皱了皱飞扬跋扈的剑眉,心底的疑惑,悄悄暴露于沉墨的瞳仁中。
“狄天尧,你是不是很闲哪?如果是的话,帮我端两盘水果过来,我口渴。”
狄天尧直起了身,瞳中的疑惑更深,半天未吭一声。
子霏很清楚他现在的表情,因为,这三年来他一被她使唤,就会露出那种不可置信的惊诧表情。当然,一般人会将之视为“愤怒”、“亵渎”、“冒犯”,但是……她观察人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
为什么?
凭她女性第六感,她就是知道,这死小子就爱拿一张野兽脸吓唬别人。
其实,就是一只纸老虎。
最后,身后一股风儿飘过,那条健硕的黑影已经飘下假山了。
呵,真乖!
当然,有得必有失了。
待她饱尝了美味时令鲜果后,狄天尧突然提了个要求。
“什么?你要我给你画肖像画?”
“是。就今日。”
他坚定而不容拒绝地看着她,浑身释出十二万分的气势,向她压过来。
“唔……那个,你最好换一身鲜亮点的衣服,这样才……更好看。”不会像黑白的遗体像。
“不必,就这样。”
他口气硬得若她再找借口回避,怕就一口咬上来,将她撕个粉粉碎。
“呃……好吧!”
可怜这幅画才描出个兽头,从此就被搁置下来。
子霏趁着夫子急召,丢下画儿跑掉了。狄天尧将那张只有一颗头的肖像画收进了怀中。
他没有追她,因为能令她如此兴奋的事,除了六殿下的书信,别无他物。这一刻,那飞跃的心,任谁也禁锢不了。
何况,以他现在的力量,仍不足以将之束之金丝纱笼中。
望着那抹翩然蝶影,飞向园外,沉肃的瞳色也染上不同的颜色。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又是飞进了哪处的春夜酣梦?
从信使手上接过信,将之小心地收进袖底,便向夫子告辞,急急溜回宫中,好好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