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他还是那么面沉如水,疏淡清逸的眸色,未因屋内掀天动地的哭嚎声,有一丝波动,仿佛那里面的人与他毫无相关系。
梓祯对裁冰说,“带公主去我书房,万师傅正好在,让他看看诊。有什么需要,告诉奉远。”
“奴婢明白。”
说完,便进了屋。
离开时,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颀硕的身形总是那么沉定有力,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抬抬眉毛。而当他一进屋,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那慵逸醇厚的声音,虽然没有任何命令味,却奇异般地令哭嚎声顿消。
她轻轻叹了声气,看着突然透出云层的薄薄清阳,心底默默祝福:绮儿姐姐,希望来世你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公主这方心情可是好了。气血也旺健起来,要好好保持,身子才能恢复如初。”
“谢谢万师傅。”
“呵呵,不客气。你这方好起来,六殿下那边我也才好交差。否则他是天天跑神儿,直挨皇上骂。”
“梓炀他……”想问,又似问不出口。
万慎抚抚胡须,精炯的目光闪过一抹了然,笑道,“公主勿需担心,只要公主好了,殿下的心病也会好。”
裁冰忙上前接了新药方,问清熬煮饮食的法子,方送了万慎出门。
回头,看着子霏仍出神。
万慎一出门,便碰上梓祯,梓祯问了几句复诊的情况,便掀帘进了屋。
裁冰一见便要福身,也给梓祯打住,挥退出去。
他轻声靠近,桌边的人儿,目光凝着窗外那片紫蓝波浪,神儿已经不知溜去哪里。淡淡的光,滑过有些消瘦的脸颊,长长的睫羽上跳动着一抹清晖,曾经过于纯稚的气息,已经被一抹妩媚的轻愁所替代。
这成长的代价,对她来说,会不会过于沉重了一些?
月眸微狭,揽袍坐在了她身边,拿出桌中备置好的小杯,放在她和自己面前,斟满。
汩汩的注水声,如泉落石璧,份外清灵俏脆。
他没有唤她,自饮了一杯,目光也移向那一片芳菲摇曳的花田。
久久,青丝缈茫了目色,沉淀出一片幽茫。
他开口道,“一个月前,皇上已经下旨将你赐婚予我。待你十六岁及笄后,择吉日完婚。此间,仍居宫中掬兰殿,我的猗园。荣享二品诰妇权仪,即是皇后也不敢轻易动你分毫。”
她眉头微微一折,没有调回目光,掩在袖底的小手紧紧攥出了汗渍。
他继续道,“若你不喜欢住宫里,府里已经为你备好了院子,一年里,你可以在这里住半年。”
她垂下头,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小茶杯,一片轻幽幽的碧叶,缓缓坠进杯底,被压成扁扁的一片,再也无法梢立枝头的褐黄色。
他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利落果绝。
长长的袖影,一瞬间划过眼角,带起一阵清寒的桂香,盖过了屋内一直萦绕的熏衣草味儿。
“我知道你心底不愿,但是,这是唯一保全你的办法。”
他捻过她的脸,清朗的声音中,逸出一丝无奈。
迷朦的晶眸赫然一亮,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明显的嫌恶渗出那张渐渐扭曲的小脸。
他面色一沉,“子霏,你要明白……”
“明白我自己的身份,是吗?”她的声音,格外尖锐刺骨。
他皱起眉头,未语。
她却道,“我是什么身份,我凭什么拒绝王爷的好意?我只是乌孜国王送来祸害湘南国的小妖怪罢了!我有什么地位?那都是爷们给的。我是什么?我只是你们闲来无事,心情好的时候逗逗玩的玩物罢了!”
“子霏,你在说什么!”
他伸出的手,被她横臂打掉,迅速退后数步,激动地胸口不断起伏,脸颊因愤怒而染上不自然的潮红。
“呵呵,我在说什么,王爷难道听不懂吗?还是您贵人多忘事,是你一再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子霏早已铭刻在心,子霏根本配不上王爷。”
握住颈间的珠链,用力一拉,玉珠子噼哩啪啦散了一地,四下奔窜过两人脚下。
她明白了,那屋里的珠玉全部都是纳采的聘礼。她明白了,裁冰对于她被打入冷宫又获救的事一直没提起。她明白了,为什么兰贵妃对她那么冰冷,而殿里的其他奴婢太监看着她,却是又惊又奇,满带羡慕。
绮儿姐姐临终前的托付,是缘自何故。
他们居然能瞒了她整整一个多月,若没有四殿下谨麒亲王的授意,谁敢将消息封锁得如此密、不、透、风。
他冷肃了俊脸,月眸瞬间寒彻如冰,眉头高高耸起,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激动的小人儿。
“今日之事,确非一人之责。”
“非一人之责!还有谁,那些侮辱我的奴才吗?他们都被王爷你凌迟处死了。还有谁,三殿下梓贤,被罚禁足。还是当今皇上——”
“子霏,住口。”
他上前想制止她,她闪身躲过他的手臂。
恨恨的大眼,直凝着他虚臾不移,大声指责,“西夏子霏只是区区小国质子,是克国克亲的灾星,是没人要的小白痴,是祸国央民的倾城祸水,是除之而后快的小妖怪。配不上尊贵的四殿下,配不上聪明睿智的谨麒亲王,王爷何苦自揽麻烦!”
“西夏子霏——”
一声重喝,他纵身扑来,将人钳进了怀中,狂猛的动作在碰到那一方弱骨时,不觉又放松了力道,捏住她肩头的手改为揽紧那不断挣扎扭动的腰身。
“放开我,放开我——”
突然,她放声尖叫,变得狂乱难抑,目光散乱一片,扑打踢动,挣不开他钳制时,仰起头张嘴直咬了下去。
强肆的力量,挑起她心深处那个恐怖黑暗的恶梦。
唯有嘴巴能动,她死死咬着那只手腕,直至口中一片腥咸,胸口麻疼,身子软了下去。
她还是那么怕男人?那些日子的伤,还没有好吗?
洞大的眸子,一片凄红,空寂得仿佛没有灵魂的躯体,目光凝聚的焦点不知是虚空中的哪一点,亦或是那漆黑梦魇中的噬人恶魔?!
那里的凄惶,惊疼了月眸。
“子霏,你听我说,你的母妃是遭人陷害,中了巫术才失手行刺于乌孜国王。你大哥为了救你母亲,才杀出王宫逃了出来。那传言是人恶意中伤欲害你才散布出来。我和梓炀那一月都在想办法查出真相,救你出来。父皇迫于大臣们的压力,才将你暂时打进冷宫。只是,我们没想到梓贤会趁机……”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若没有湘南帝的授意,梓贤可以大张旗鼓地来杀我吗?那天天送来的毒食,都是谁的杰作?!若没有皇帝的意思,会是李公公的人陪着梓贤来教训我吗?!”
“子霏……”
“我死了不是更省了你们掬兰殿的心吗!”
这是你亲口说的,西夏子霏只是寄居在掬兰殿的外人罢了,不是吗?!
他气息一窒,看着气息不稳的人儿,满脸恨意,小脸扭曲,仿佛被地狱恶鬼附了身般,浓烈的怨气透过大大的晶瞳散发出来,让人心颤。
“梓炀,从来没有当你是外人。”
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而不得不拿弟弟来平息她的怨怒了吗?
泛红的大眼,轻轻一缩,一汪翻滚的水波,汹涌着突破了那层防御,绝岸而泻,一串接一串地划落在襟畔,渐渐地,涤清了晶瞳中腥红的冤气。
“子霏,梓炀为了保住你,已经答应醇亲王的要求,提前娶秋婕为妃。圣旨已经颁下,他已经搬出皇宫,大婚定在……”他顿了一下,“五月十二日。”
刚好是她满十四岁生日的那天。
即使,你不得不娶其他女人,而我不得不嫁其他的男人吗?
他抬起手,想拭去她的泪水,袖口的血渍又让他放下了手。
她紧紧咬着唇,已破出血来。极力的隐忍,掩不住面容下翻涌的痛楚,晶瞳中满布错愕、失望、矛盾……
他的薄唇直接帖上她红润的眼角,吻去腥咸的冰珠,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温热的舌舔上那破开的嘴角,赫然翘开她紧闭的唇齿,她嘤唔一声,撑臂挣扎退开,他没有阻止。
“放开我,放开我——我讨厌你,讨厌你——”
他却捻住她的下巴,月眸深凝着水瞳,轻轻说道,“想哭,就哭出来。”
“我不要你同情!”
挥开他的手,她转身就要离开,哪知他放虽放了,转眸又伸臂将她捆回怀中。
一声轻轻的叹息,帖着鬓角,从耳后传来,醇厚的声音中裹着一丝明显的无奈。
“子霏,我答应过阿昊,一定保你周全。只要在我这,你就是最自由安全的。”
秀颈抬了抬,绷紧的面容,一分分放松下来。
“你要作画,要唱歌,要跳舞,要学琴,都可以。晓桐也可以陪你。待……这段时间忙过,我可以带你们去凤歧山庄避暑。”
他还说了什么,她再没有听进去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