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美国访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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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黑夜,你的白天(2)

来时风景如画,车子疾驰在93号公路,我们几人说说笑笑。望不尽窗外醉人的秋色,忽然想到,汉语的“秋”是火,一场静静燃烧的火,而英语的“Fall”是凋落。虽然最终都灰飞烟灭,但火光返照了岁月转身时华丽的背影,而凋落只有无边的悲凉。

故地重游,恍然如梦。不过三个星期,露营地风景暗换,森林里黄叶满地,松针簌簌飘落如雨,小溪水落石出。

作为松林营地一年中最后的盛会,烤猪宴在黄叶纷飞中,成了秋天的告别。冬天的大门徐徐开启,寒风吹了进来,年华走向静深。

傍晚时分,落起疏疏的雨。宴席散后,心里骤添几分凄然。Michel在帐篷外生起火,天黑了,我们影子一般,火光照亮每个人的脸庞。冬天还没有来,已经在等待春天。

雨不知何时已止,抬头忽见繁星满天,在寒冷的夜晚十分灿然。浩瀚星空下,我们很自然地到有限的生命,于是谈起上帝谈起信仰。

丁宝拿着荧光棒,绕着火堆跳中国舞,大家看得很开心。孩子站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站在离我们最近却永远不能企及的地方。孩子安慰我们苦难的人生,有如篝火温暖我们寒冷的夜晚。

搭在小溪边的帐篷里越来越冷,溪水潺潺,在寂静中泛滥。蜷缩在睡袋中,冷得似乎睡在水里,夜越来越漫长。迷迷糊糊地想起饭牛的宁戚对齐桓公唱的那句歌词“长夜漫漫何时旦”。

被寒知夜永。第二天钻出帐篷,初日照高林,又是美好的一天,昨夜种种阴云不觉消散。

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Laden和Stephan坐着聊天。两次露营,他们几个小男孩总找我玩,心里怅怅的。人生原来什么都留不住,所有的相遇都会散的。

“我要走了。”我依依地说。

“OK,Bye!”他们抬头朝我只淡淡地一挥手,立即回到他们方才的话题。

我心里一惊。在Newton时,带丁宝在威廉姆斯小学操场玩,那个叫苏菲亚的女孩,和丁宝玩得很开心,可每次走时,却急急地连个再见都不说就跑了。

只有孩子,才能真正做到相乐又相忘。长大后,淳朴既散,虽然有了知,却因知而失去。看孩子的天然,如同站在此岸遥望彼岸,却无法达到。

驱车上路。仅一夜霜寒,秋色顿然苍老。麻州西北部的乡间公路十分宁静,车窗玻璃前方,黄叶翻飞。

“中国的秋天也是这样吗?”Leo忽然问。

“哦,中国南方没有四季,不过我们的家乡也是这样的秋天。”一句话惹气无限乡愁。家乡的秋天凋落的是大大的梧桐树叶子,是清晨母亲洒扫庭院时,那杂着萧萧风声的沙沙声。

我想对Leo说中国人文字记忆里秋天,是金井梧桐,是明月相思…但这些可能只有中国人才能懂。

中途去小镇吃中国自助餐,服务员依然是上次的福建姑娘,神情间当我亲人一般。走时她问:“怎么你老公可以随便来呢?”昆西的福建人也常常这样问我,他们以为每个人都得花七八万美元才能过来。因为没有合法身份,来了便归路茫茫,这个福建姑娘已经十年没回家了。

午后,一行人出了餐厅。同样是惨白的日光,偌大的停车场上,永远停着许多车。上次和秋也是这样走出来,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彼时刚刚启程,此时已永远告别了露营地。虽然经历难忘,却不能不兴起无常带来的悲伤。

麻州的秋天在阴晴变换之间,明暗交替,心情也随之冷冷热热。然而,一场秋雨一场凉,几番风雨之后,草木菁菁便如梦难寻,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越来越肆虐的风。

使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冬天的神如此凛凛然,日近一日,直到最后天地万物都寂寂了。

关好门窗,在冬天白色的梦中,等待春暖花开。

一则死讯

波士顿的十月十日,从Jonathan的死讯开始。

又是细雨飘落的早晨。鸥鸟飞过白雾迷离的天空,查尔斯河在远方沉睡。此时最宜瞩目窗外遐想幽思,然而不能。

二十三岁的Jonathan,百合花般的清洁的笑容,绽放在地铁报小小的角落。这是他留给我们这些人最初或最后的记忆。

笑容于一周前已成隔世,后面是冰冷的死亡。西装革履的他,裸露的脚踝上铁链宛然。两名州警站在船上不动如山,查尔斯河无辜地流淌。

究竟怎样的忍人,让一个人在死前便经历炼狱?Jonathan被铁链捆住手脚,绑在水泥桥墩上。亲友们四处寻找,直到昨天他的尸体浮起在河面。

报道称,一位划艇者在查尔斯河BU段的桥下发现了死者。亲友们不祥的预感不幸成为现实,Jonathan的姐姐在Facebook上说,他去了耶稣那里。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

坐在图书馆,望着查尔斯河上那座桥,一切如此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如花年少已冥漠,而活着的世界,仍在天长地久地奔波。

大家只是在清晨看地铁报时,心里浮起模糊的伤感,转瞬淹没在滚滚红尘。或许近日时不时地,有人也会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下午课上读以赛亚书,讨论社会正义与末日审判。真的有末日审判吗?关于死亡,我们其实一无所知。或许那不过是善良的人们美好的愿望,是给弱者无可奈何的一种安慰。

不知往年,BU今年乃多事之秋,枪击案、抢劫、炸弹一出接一出,虽然走在校园未曾觉得不安,但每每收到安全部发到邮箱的警告后,总不免胆战心惊。原来遥远的事件就发生在身边。

Jonathan是波士顿建筑学院的学生,惨案却也诡异地发生在BU。看他死前穿戴如此齐整,想必也是夜间出去赴宴或参加了派对。关于死因,他人只能推测,只有Jonathan和凶手知道。

可以想见事发当晚,Jonathan还在秋月春风等闲度。貌似漫长的一生,到最后回首不过流光过隙。

天黑了,很快就天亮。尚存的人,可以幸福地看到天亮,即便虚幻,依然是迷人的世间色相。

而死者,只有无尽的黑夜。

哀歌

凌晨梦见父亲,他撩起棉袄宽大的袖口,露出像是烧伤的胳膊,不忍卒睹。

乡亲们稀疏地围观,我站在人群后面,或梦的边缘,心里重重地压了一块石头。

习惯了苦难,父亲默然。我想要安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怅惘的心情,如同昨天从海滩回来的路上,忽然忆起那年家里的失火。

从母亲的口述中,我反复想象那诡异的火光,如何映红了父亲惊慌失措的面庞。烧黑的土墙上,水珠静静滴下,一如灭火之后父亲额头的冷汗。

糊在墙上被烧掉的那块报纸,如同那几年我在家中的缺席,永远不可挽回。

十多年前,那个初秋的早晨,沿着雨后半干的泥路,我迈着欣喜而不安的脚步,走向外面的世界。

那是多少次晚自习时,看窗外陇海线上火车开过,亮灯的一扇扇小窗户,在我心里点燃的梦想。

乡亲们倚门伫望,我挥一挥手,作别故乡的云彩。此后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渐渐与我无关。

有时,我看见自己回到故乡,坐在河滩的一棵白杨树下,熟悉的风吹过,村庄在向阳的北坡上,炊烟袅袅。

俯仰之间,忘了我是谁。一种深深的孤独,成为最真实的姿态。

父亲在电话里的咳嗽,飘来亲切的烟草气息。每次他都惊讶地问:“你那里现在是几点?”

我即刻感到遥远的距离。以为有了电话有了网络,就和在北京一样的。但在父母,大海真真实实的远,时时刻刻阻隔在心上。

不知不觉地,岁月在我们之间累积出厚厚的陌生。连同对父母的想念,都变成失忆般的空白。

如此被流年越漂越远,家最终模糊成一些记忆的碎片。

而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鸣雁,一片在秋天变黄的草地,或者仅仅梨子这个词,又猝不及防地折射出故乡。

清晰到可以触摸,可以捕捉,但一伸手却是镜花水月,无法触及。

仿佛倒穿着鞋子,走在白茫茫的雪地,留下一串返乡的足迹。

想你的十个瞬间

夕阳再次坠落于苹果街的那端,它最后的目光照亮远方的岛屿。

涨潮的海面一片浩淼,风轻云淡,鸥鸟浴在宁静的落霞中,随波上下。

极目四望,心旷神怡之际忽然想到:如此良辰美景,不见了你。

犹记来时,夜深人静,只有天空中几颗清冽的星星,眨着眼睛,看见我在街上等你时欣喜的身影。街里人家,海上渔火,那一刻,所有的灯都为你照亮。

别时依然是夜色,晓月纤纤,泪眼模糊地悬在西天。我们促促地絮了几句家常,语声为黑暗和不安吞没。看车子驶离,越走越远,我这才感觉到你在时的温暖。

然而当时每每惘然。多少次想象带你去波士顿中心公园,而那天竟兴味索然。旁边长椅上的情侣卿卿我我,我们却在早晨的阳光下,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争执。

可是后来,走上车水马龙的街头,你牵起我的手,我瞬即忘记身在天涯尽头。

岁月为一切蒙尘,我们是否还能看清彼此最初的灵魂。习惯到几乎记不起来的存在,需要隔着距离才能辨认。

当我从S街安然转身,看到远处你们的身影,一大一小,落落无依地走在陌生的街头,于是恍然想起从前回家路上的焦急。

你如同一面镜子,让我照见自己半年来的孤单。

与你相伴,走在接丁宝放学的路上,不再感觉自己是别人眼中可怜的风景。我们谈笑风生,如入无人之境。

事实上,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亦不觉远。

露营返途中,Leo带我们去那个教堂。站在露天的布道场,眺望对面的青山,我忆起我们从前的每一次旅行,永远难忘。

露营之夜多么寒冷。溪水由诗意般的潺潺,渐浸渐大,最后冰透我们的梦境。夜半辗转反侧,彼此间一如往昔,有意无意地递着话语。长夜漫漫,心底却始终存有一种悠然。

从海鲜店出来,正落着雨。几番推让,还是如以往那样,由你骑自行车带丁宝先走,我爱走路,在后面追。

华灯初上,雨雾中忽然听见丁宝喊妈妈,以为听错,走了一段之后才看到你们在树下等我。

原来我们还是从前的模样。

从Andrew开始,在Andrew结束。时间依旧,地点依旧,阳光风物无不依旧。只是心情,结束不似开始好。

在地铁站,我们分开去往不同方向。很快接到你的电话,说刚才看到我上了地铁。

虽然来日方长,我却想起《地下铁》,于是抑制不住地悲伤。

缘深缘浅

“初秋

在美国麻州北昆地铁站

我遇见Mustapha

他来自西非的塞拉利昂

愿我们成为朋友”

走出北昆地铁站,忽然想起两个月前与那位西非人的萍水相逢。在我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他以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这几句话。

分明是他写的,却完全以我的口吻。尚记得他当时写字的样子很认真,脸上的笑容明净,恰如那天上午的阳光。

把联系方式写成诗意的故事,正是非洲人艺术家性情之一。感性的水珠,从他们的言行举止里,细腻地渗出。无论热情如火,还是忧伤似水,偶然一瞥,总有令人心惊的力量。

当时风清日丽,我坐在地铁站外看书等朋友,心情悠然。Mustapha经过时停下,老朋友似的说道:“嗨,真是个美丽的早晨。”他看上去像流浪的吉普赛。

我们莫逆一笑。那样的明亮、安静的周六上午,初秋的风温柔地吹散昨夜的哀愁,阳光脉脉地抚慰天地之间。每个活在那天早晨的人如此有福,似乎可以不生不死,地老天荒。

留言的初衷,即他的电话号码,写在这几句话最后。有时候我想,或许Mustapha也会成为一个像Bill那样的好朋友,也或许不会。

但我没有打过他的电话,尽管Mustapha再三声明只是做朋友。一面之缘最好,明镜非台,何必惹尘埃。

纵然是Bill,也终不免要走散。

那天,他来接我们去Middleboro镇上。天气仿佛四月时的峭寒,站在冷风的街头,我看见他那亲切的银灰吉普车驶过来。他下了车,依然是红色短袖T恤,我穿着棉背心喊冷,他朗笑。

笑声里荡漾着夏天,我顿时觉得温暖。然而物是人非,我搬来昆西已经四个多月,期间我们见面也不过两三次而已。

当时在Newton,每天早晨睡梦中听到他在屋外说话,还没起床就感觉到清晨的新鲜。连同所有初夏的回忆,他真诚而无私的友好,全部坠入黑暗的深渊。

一如往昔,他帮丁宝坐好卡座。我坐在副驾驶位子,看挡风玻璃上方挂着的印第安吉祥物,刻骨铭心的熟悉中忽然有了陌生。

世间任何情意,爱情或友情,都免不了聚散离合。

路上大家都很沉默,Bill本来就少言,而我勉强说出的话语,只是让人更觉空洞。

Middleboro镇上宁静得不觉岁月流逝。虽然是远郊,却看不出乡下的迹象,似乎整个新英格兰都是一样的风貌:一样的树林,一样坐落其间的房屋。

Bill津津乐道的那些绅士农场,也名实相副地成为闲业,白栅栏圈起的绿草地上,再也看不到马群。而Bill少年时曾骑马踱步的那条小路,如今也已荒芜。

Middleboro镇上的“绅士牧场”。

人事迁谢,甚于落花流水。

先去找Logan,他正和街坊的孩子们玩。那场景正像我小时候,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玩得天真烂漫。孩子的世界几乎是忘言的,他们只是上帝的天使,没有国界。

大家一起去疗养院看Bill的妈妈Emei,81岁的她任何时候都穿着优雅。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在Logan生日会上,她曾跟我说她想写一本神秘小说。

疗养院环境非常美丽,只是里面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Bill说他妈妈冰雪聪明,两次婚姻都很幸福。Emei从墙上拿下丈夫的照片,说她的两个丈夫待她都很好。

然而,如此丽质的女人,也只能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黯淡下去。这或许是福利社会的流弊之一,让人即使举目无亲也不必担心生老病死,但却是一种冰冷孤独的福利,少了伦常社会的温暖。

在疗养院是养老还是等死?不忍去想这个残忍的问题。Bill说他们太忙,没法照顾妈妈,而Emei有短期失忆症,生活不能自理…

“不打算留在美国吗?”Emei送我们出门时问。我摇头,说必须回去的。“那么,我们保持联系,我喜欢写信,让Bill把地址给你。”

送我们回昆西时,暮色渐沉。丁宝睡着了,我也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时,车上的雅尼CD音乐换成了电台。

Bill一定是也很困了。他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对不起,我睡着了。你还好吗?”我很歉意。

“很好,我很好啊。”他说话永远神采奕奕的。

走到海滩旁的大道上,丁宝醒来,望窗外问:“妈妈,这就是我们的大海吗?”

大家都笑了。丁宝的意思是家门口的海,是我们的,但又不是。

为无常世事悲伤,是一种痴。缘深缘浅,最终难免随浩浩光阴各自流散。

然而这悲剧的宿命,让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长至百年相守,短到刹那的善意,都变成永恒。

珍藏在记忆里,以几乎难以察觉的至善,指引我们走过盲目的轮回。

冬日序曲

冬天的脚步仍在十一月徘徊。时寒时暖的天气变幻中,世界越来越安静。车声,鸟声,乃至风声,为一种空旷隔在远方。

远方忽然近了,近到就在心上,你可以和它耳语。阳光暖暖的中午,远方的岛屿、树林及房屋,终于望见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