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美国访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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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苹果街往事(4)

安东尼是意大利法国血统,他和弟弟都很帅,年轻时拍过广告。十二年前的某个清晨,他弟弟被发现死在街上,因吗啡注射过量。

弟弟的死让安东尼彻底惊醒,他从此戒了毒品,戒了烟酒,浪子回头。

和很多戒毒之后的人一样,安东尼走向了宗教的回归。即使身在烂泥,他依然仰望天堂,“上帝对我们无所不知,他爱我们,他知道我们会受邪恶的诱惑犯下错误,但只要我们悔改,他随时准备原谅我们,并引领我们走正确光明的道路。”

不怨天不尤人,就算因美国经济衰退投资血本无归,我也从未听见他怨社会。相反,他常由衷赞叹:“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像美国这么好,从来没有!”见我色有不平,他补充:“如果中国政府不那么腐败,中国也是很好的国家,但美国第一,中国第二。”

虽然有些肤浅好笑,但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强烈的美国精神。据说这种精神已经在奥巴马领导下逐渐衰落,安东尼认为税收的提高挫伤勤劳者的进取心,而养了更多的懒汉。

家事国事皆堪愁。不管日子多艰难,希望多渺茫,也不论每晚失眠身体上多么煎熬,安东尼每天仍会早早开车出门,辛苦工作,企图从泥沼里一点点爬出来。

他的车上有一本《圣经》,时不时翻翻,开车路过教堂,他会划十字,念耶稣的圣名。“我的命运在上帝手中。”他这样说,我很欣慰。或许,这正是他每天睡两个小时还能坚持工作的原因。

上帝保佑安东尼。

飓风来了

仿佛世界空了,只有飓风Sandy在游荡,狂怒而绝望地摇撼着门窗。

Sandy就像传说中万圣节来临的恶灵。据说1991年那次摧毁性的飓风,也是在万圣节前夕登陆。

或许这样的联想,只是好事者的牵强附会。向来以自身利益作为善恶标准的人类,事后还是膺服地称那次飓风为“完美风暴”,因此足以见得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力量。

就像Sandy,在紧闭的屋外,咻、咻地如电扫过,整栋房子火柴盒般地摇颤。此时上网看看新闻报道,感觉在不可知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种种应急措施,简直就像落雨前蚂蚁们的慌张。

一整天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上午飘着密密的雨,雨中弥漫着潮湿而不安的气息。下午站在家门口,隔着二十多米远,即可看见海上汹涌的白浪。

即使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大早我也知道了飓风要来。先后两位美国朋友打电话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开车带去采购食物,并告诫我这几天不要带丁宝出门,更不要去海边。

上午大家如常去了教堂。下午三点多,朋友开车带我去买东西时,路上忽然现出慌乱的气象。偌大的停车场,第一次车位紧张。已经风传有些超市蔬菜等被抢购一空。因为去年的飓风引起纽约州为时一周的断电,而去年尚未登陆,今年据说是一定会登陆的。

尤其住在海边,从沙滩到马路再到我们边上这几栋房子,几乎一马平川,海浪是很容易漫过来的。而更可怕的是,如老公晚上电话中的想象,海浪往回退时,我们更是毫无遮挡。

如果真的那么不幸,被海浪卷去大海,在溺水悠悠中尸骨全无,那么今天的所有焦虑,比如担心论文为什么还没开始动笔,犹豫周三的课究竟有没有去上的必要,甚至Kitty将我的衣服从烘干机里取出来放在洗衣机上引起我小小的不快,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而此前颇为相信的关于前世今生的说法,也因此失去根基。死在大海的巨浪中,怎么看都不像因果报应的加减乘除,而更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午礼拜时,大家为Francis牧师祈祷,祈祷他明晚从印度飞回来的航班一切顺利。其实很想问一下,不知上帝如何看Sandy?又如何看那些被Sandy吞噬掉的虔诚的基督徒?

夜如此静,绝对地静,如果昨晚的婴儿啼哭此时再起,我一定会想到诺亚方舟。风雨中的世界,就像史前的那次大洪水,而历史上数次人类文明,不过是飘浮在水上的几朵花。在亘古、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而过于天长地久,却为生命倏忽造成意义的错觉,就像已经飘风骤雨的傍晚,Kitty还是毅然出门,去参加某个即将回国朋友的饯行会。而夜里十一点,听到她在厨房碗盆碰撞的声音,在窗外鬼哭狼嚎的反衬下,又是多么的让我感到愉悦和温暖。

或许真的上帝给了人类一颗共同的心,让我们即使卑微可笑,也不可逃脱地迷恋着人世,因为上帝是依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然而上帝为什么无法造出不会堕落的人类呢?又为什么会有恶灵存在呢,既然创世纪说最初只有神的灵?

这些问题恐怕与神学相始终。但帕克小学晚会那天,那个穿着万圣节服装的孩子,戴着可怖的面具,嘴角涂满红色颜料,看我时那假扮恶灵的眼神却那么酣畅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因为死亡永远是最大的谜,夫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先照看好眼前的人生。于是我不禁很担心Lori,下午还通电话说这周四早上和Joe一起去吃美国早餐。独自住在最近海的小房子里的她,此时是否放下了挡住海景的窗帘。

无论上帝,还是佛陀,抑或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天道,都希望其保佑众生平安。

万圣节之夜

夜幕温柔地降临,万圣节在快乐而不恐怖气氛中,姗姗来迟。

丁宝迫不及待地穿上金龟子服,提着南瓜小桶,背好翅膀,翩翩出门了。

苹果街华灯映照,孩子们三三两两,穿过在疏疏的树影,语笑声柔柔地浮起在如水的夜色里。

平日相逢不相识的街坊们,终于第一次走近。西邻那位常常站在后院平台上,裹着睡衣神情忧郁地看风景的女人,捧着糖果罐,站在门口。

苹果街上的邻居。

“Hi,honey,你们好可爱!”她笑起来,像淡淡的百合花。

东邻家门口也亮着灯,一位老先生沉默地站在门口。丁宝和好朋友走了过去,他俯身道:“Happy Halloween”。走了一段,回头看见他仍站在门口目送我们。

“这位先生好不陌生啊。”我心想。晚上回家后,看到对面窗口坐着的背影,灰色卫服,白色棒球帽。“天啊!”我几乎惊叫出来。与彼为邻已近半年,每晚看见他的身影坐在窗边,刚才对面竟没认出来。

养兔子的那家不那么深居简出。尚未搬来之前,我和丁宝有一次去海滩玩,路过他们家,男主人正在前面花园修剪花枝。丁宝停下看围栏上画着的兔子,男主人于是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看兔子。

“兔子还在吗?”我问。

“在呢,给你们看一下。”女主人很热情地把兔子抱了出来,“它一岁半了,越来越肥。”那黑白花纹的兔子和上次一样,很怕生地缩着身子,两只黑亮的眼睛闪着小小的惊猜。

“你就是每天坐在自行车上的小女孩吗?”女主人问丁宝,“我总看到你们,你很会骑自行车。”

“是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们。哈哈,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骑车。”我笑道。

孩子们得了糖果,兴冲冲地赶往其他人家。我们又闲聊了几句,空气中有薄薄的清寒和节日的温暖,就像中国的除夕夜。

到了S街路口,遇见大队人马。孩子们服装各异,有蝙蝠侠,有骷髅,有蜘蛛,也有可爱的小鳄鱼,个个手里提着南瓜桶。有些大人也颇有兴致地穿戴了万圣节的服饰。

不妨想想,如果真的过万圣节,我会穿成什么样子呢?女巫?不了解西方的女巫文化。僵尸?太血腥了。可能我最想做的还是《九歌》里的山鬼,白衣飘渺,扮一个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妆容。

到底是中国人,纵然鬼神,仍脱不了人世的爱恨情仇。

我无法追溯万圣节遥远到几近遗忘的源头,也不熟悉他们的传统,所以只能做个旁观者。但是,我多么喜欢那些穿了万圣节服装的大人们,他们让万圣节更像一个恶灵的节日。

孩子们走街串巷,看到门口亮灯的就过去。多数时候,主人都会站在门口,看一群孩子走过来,自己也乐开了怀。有时候,门口没有人,孩子们就过去,一边敲门,一边喊:“Trick or Treat?”有的人家已经发完了糖,但又不忍让孩子失望,于是慷慨地将自己孩子要回来的糖果拿出来发。

差不多扫了三四条街,渐渐地夜阑人散。走到海边,一轮橘黄的大月亮,水汪汪地升起在海上。月亮很低,幽幽的月光,如轻柔地薄纱,笼在海面。像梦中仙境,我神魂颠倒不忍离去,路上频频回首,久久驻足。

真想去那样的月光下坐坐。

刚回到家,就收到Lori的短信,问我想不想去海滩。

“真的要去海滩吗?”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月亮真美,今晚我一定要去海滩。”她很激动。

“可是Cherry恐怕不想去,她刚要完糖果回来。再说,她现在不喜欢去海滩了。”我略觉扫兴。丁宝正在房间里,兴奋地数她要回来的巧克力糖。她现在贪心和房东的小孩玩,也是海边住久了,竟说:“海滩看腻了!”

“我去不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去了,就在窗边也可以看月亮的。”我劝Lori。她家就在边上,一窗海景。据说万圣节犯罪率挺高的,因人因鬼不得而知,所以我担心她一个去危险。

“无论如何,我什么也不怕!我一会就去。”这个浪漫到疯狂的女人!

街上越来越静了。不知是否有邪恶的灵在四处游荡?在这个被物质的极大丰富侵蚀掉想象力的世界,万圣节是不是只剩下了糖果呢?

讲了一周的万圣节故事后,当日一早,丁宝若有所忆地问我:“可是你还没有化妆服啊?”

她问得很认真。我从没想过自己是否需要一套衣服,于是敷衍道:“大人不用的,只有小孩子才要穿万圣节服装。”

“可是如果不穿的话,恶灵就会抓到你的!我不要恶灵抓走妈妈!”她担心地几乎要哭了。

可能万圣节只存在于孩子们的想象里。

3.孤陋寡闻看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