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扑到宜人跟前,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啊!”
声音嘶哑,已不知道哭喊过多少次了。
宜人细细打量时,眉目宛然便是当年丰腴端庄的元春。
一看到是贾元春,那老嬷嬷立时竖眉瞪眼道:“作死的东西?用你那双贱手拉拉扯扯做什么?”
一面说,一面用力拍开元春拉着宜人衣角的手。
宜人眉头一皱,淡然道:“罢了,不过个贱奴罢了,何以劳嬷嬷动手呢?”
轻轻打量着元春,冷冷一笑,道:“让我救你?凭什么救你?”
余者浣衣奴皆不敢言语,因皆知这贾元春原是太子宫中之人,曾荣宠一时,又曾风光省亲,心下原本就是极妒忌的,偏生竟因太子被废,她便堕去腹中胎儿,又私传其父太子指甲头发等,谋害太子,原是该凌迟之刑,想必是有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故贬为浣衣奴,再者上头又有人交代下来了,最脏最累的活儿都交给她做。
元春浑身如筛糠似的,不断打颤,牙齿亦是格格作响:“求福晋,求福晋瞧在亲戚一场,救我!救我!”
宜人心中始终牢记慧人之事,多年姐妹,终究给贾府之人毁得一干二净,又对黛玉算计连连,她心中早已恨之入骨,因此今儿不让黛玉来,自己却过来瞧,就是怕黛玉心软,那丝怜悯之心油然升起,竟出手救了贾元春。
听了元春这话,宜人冷笑道:“这话可是怎么说的?有你们贾府这样的亲戚吗?处处算计福晋不说,竟还胆敢买凶杀人,幸而那次有万岁爷的护卫保护,不然,只怕福晋早已落入九泉之下了!亏得你还张得出这张嘴来!”
元春不断磕头,额头上血迹斑斑,滴在青石砖上,宛如绽开了一朵朵红花!
“元春知错了,元春知错了,不该受父亲蛊惑,做下如此恶事,俗语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福晋慈悲心肠,对一介百姓尚且心心念念,更何况自家亲戚?”声嘶力竭,极力认错,满脸皆是悔恨。
“亲戚?亏得你们如今倒是记起亲戚来了!”宜人愈加大怒,心中却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王爷说得好,有的人值得饶恕,有的人不值得饶恕,这也是为什么刘嬷嬷始终对贾府戒备心不减的缘故。
刘嬷嬷说,贾府的人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愚公精神,此时的平静,背地里已经开始算计了。
冷眼看着元春磕头认错,诸人也都是被贬至此,心有戚戚焉,自是皆有不忍之色。
那老嬷嬷上前怒道:“什么阿物儿!到了浣衣局,还胆敢求救?真是找死!”
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抡来的棍子,往元春身上就是一阵乱打,一面打一面骂,丝毫不留情面。
元春抱头滚到了一旁,嘴里苦苦哀求道:“嬷嬷饶命!嬷嬷饶命!”
元春越是求饶,那老嬷嬷越是拔下头上金簪往元春身上乱刺,又是踢,又是踩,破口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胆敢堕去太子殿下的骨肉,胆敢陷害太子殿下,便是今儿打死了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好生出了一口气,方满脸堆笑地对宜人道:“姑娘不用管她,不过就是个小贱蹄子罢了!”
神色虽是十分恭敬,然则意思却是极明白的,盼着宜人明白她惩罚之故。
宜人亦是冷心如铁石,瞅着元春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浑身青紫,脸上也给簪子划了几道血痕,竟没有一人吭声,心中也觉得替黛玉出了一口气,亦道:“管教下面的奴才,原是嬷嬷的职责,我一个外人,管这些做什么?”
若是别人,也许尚且有怜悯之心,然则是这个将自己的胎儿都忍心堕去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救她做什么?
听了宜人这话,那嬷嬷笑得更欢,道:“正是,这原是太子殿下宫中的事情,四福晋自是不能管的,唯独那些没见识的丫头子,竟以为福晋心善,就能救了她脱离苦海的,不过更是挨一顿打罢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这件事情更好,倘若管了,也是四福晋多事,反让太子宫中不悦。
宜人心中自是了然,抿嘴一笑,说道:“今儿个,我不过就是送了这送错的衣裳来罢了,别的一概不闻不问。”
说着笑道:“嬷嬷忙罢,我且去了,只怕福晋也等着我们服侍了。”
瞅着宜人款款而去,没提一声要救元春的意思,且对元春如此冷淡,那老嬷嬷倒是放心了。
待得宜人远去,那老嬷嬷的笑脸登时化作了厉鬼一般,脸上的肉乱颤,恶狠狠地瞪视着元春,将袖子往上面卷了卷,道:“好家伙,你的胆子倒是不小,竟敢从屋里跑出来向四福晋身边的姑娘求救?这送错的衣裳,必定是你所为罢?挨了这么些打,竟还是不长一点儿记性的?”
元春从小娇生惯养,如何挨过这般苦楚?这一二年来,早已是给折磨得不成人形,此时更是气若游丝,喃喃求饶道:“元春不敢了,元春不敢了,嬷嬷饶命!嬷嬷饶命!”
身上陡然一阵剧痛,登时杀猪般地叫了出来!
那老嬷嬷手里端着一碗辣椒水,冷冷地吩咐一旁的两个老嬷嬷,道:“将她在狗嘴堵上,莫让别的宫中听到!”
两个老嬷嬷一面堵着元春的嘴,一面按着她痛得乱动的四肢,脸上的笑容有些嗜血的兴奋。
红艳艳的辣椒水,泼到血淋淋的伤口上,那剧痛,可是非人一般可受,只泼了一碗,元春已痛得昏了过去,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不能让她死,好好地抬进去,仔细地伺候着!”这是太子妃的命,无人胆敢违抗。
元春在黑沉沉的屋子中醒转,周身就如同针刺一般,连动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力气了,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流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都怪自己愚蠢,竟听父亲的调唆办事,谁能料到,太子竟会复立呢?
当日里自己耀武扬威,每每仗着自己在太子宫中生得最是美貌,仗着太子宠爱,得罪了不少的人,如今,她们谁不过来报仇?这种煎熬的日子啊,如同地狱上刀山下火海一般无异,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起来了,还拿什么架子呢?以为你还是太子宫中的贵人吗?”一阵推推搡搡,两个老嬷嬷硬是拉了她起来,推了出去,指着一堆臭气熏天的衣裳堆道:“这是各处小太监的衣裳,明儿个午时,都给我洗好了!”
看着如堆山一般的衣裳,元春忍住剧痛,道:“这么多?”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道:“多?什么是多?做不完,就别想吃饭!”
元春泪流如雨,一面哭,一面拖着痛得要命的身体洗衣裳,冷冷的风,冷冷的月,可是却没有一丝儿温暖。
便是做完了又如何?这么些时候来,那一顿饭是叫饭的?只怕贾府里的狗吃得也比这丰盛些。
不是馊饭,就是烂菜,发霉的馒头,冰冷的馊水,哪里是人吃的呢?
落入这样的境地,自己只有一个念头,死!
可是一个死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浑身没有一丝儿力气,元春敲打衣裳的棍子也慢了起来,终于双眼一合,昏倒一旁。
一碗辣椒水又泼醒了她,看守着她的老嬷嬷呲牙咧嘴地道:“才洗了几件衣裳?就这么不经用?”
元春双眼模糊,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竟又痛得晕了过去。
见状,那老嬷嬷对旁边的两个小太监道:“去,趁着明儿个太监宫女都能出宫,你们就去贾府告诉一声儿,元春大姑娘可是要些银子打点打点的,再将这里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得了的银子,你们自去买酒喝!”
喜得两个小太监急忙答应了,盼着天亮,一大早,原是宫中规矩,太监宫女每月皆有两日可出宫到前门大街那里去,因此两个小太监更是欢天喜地地去了贾府,却只见寥落之相,门前的石狮子亦是不若以往威风。
待得进了门,虽然人来人往,可是却都气色不好,也没有以往勤快,想必是因为贾府败落,这些奴才奴籍皆在贾府,无法离开,故而怨声载道,做事也都不用心了,花木亦无人修剪,只闻得喝酒划拳偷懒之声。
贾母身子虽已康复了,却日日流泪贾府败落,故而气色也不好,王夫人邢夫人等更是日日以泪洗面。
听得两个小太监如此说,王夫人更是痛得如同摘了心肝儿似的,哭哭啼啼。
宝玉一如既往地俊美潇洒,听了这话,忙扑到贾母膝下,哭道:“大姐姐在那里受这样的苦楚,我们却在这里安安稳稳,我的心,就像是摘去了似的,老祖宗,求求你,想个法子救了大姐姐出来罢,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快快乐乐岂不是好?”
贾母长叹一声,吩咐鸳鸯取些银子打赏两个小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