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说着这话的时候,左右又瞧了一番,才伸出两根手指头,道:“这个,虽然素日里尽显大家太太的风范,可是连给姑妈提鞋儿都不配,想必是当年年轻的时候有嫌隙,所以如今才处处不喜姑妈家罢!”
凤姐听了,粉红的腮上似笑非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是我王家的,都不及你贾家的亲戚了?”
“呸!”贾琏没好气地道:“什么我贾家的亲戚?你如今可不就是贾家的媳妇?贾家的人?你原是个绝代的佳人,可是,那姑妈,虽然苍白如雪,虽然瘦骨伶仃的,可是,那才是,我竟也没什么好话来形容出来了。”
听贾琏将贾敏和黛玉推崇备至,言谈举止皆是赞叹却非亵渎,凤姐不由得心中也好奇起来,心想:“既未曾得见,也不知道真假,若是果然能接到林妹妹来住,我倒是要瞧瞧,天下间竟真有链二口内那样尊贵的人物?”
正说着话,就见凤姐的陪嫁丫鬟平儿进来道:“听说二爷回来了,老太太打发人来叫二爷去回话呢!”
贾琏听了皱眉道:“每每总是如此急匆匆的,屁股还没在椅子上捂热呢!”
听贾琏陡然出口粗俗,凤姐便笑啐了一口道:“正经你快去罢,想必是问你林姑爹说的什么话,别误了时候仔细你的皮!我竟也不明白,叫姑妈骨肉分离,让妹妹小小人儿寄人篱下有什么趣儿!”
贾琏只顾着换衣裳,急急忙忙便往贾母房里去,凤姐自然也要知其根底,另换了衣裳也过去。
贾琏凤姐夫妻两个联袂到了贾母房里,却见邢夫人和王夫人,再加上一个鸳鸯,皆陪着贾母抹骨牌说笑。
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与宝玉则坐在贾母膝下承欢,尤其是宝玉,正如活猴儿似的黏着贾母,不断惹得老人家开怀大笑。
凤姐因上前笑道:“瞧这老祖宗,竟是瞅着我不在,就悄悄儿地让两位太太对着老祖宗的钱匣子招手,可见再怎么亲,这孙媳妇也亲不过两位太太和老祖宗亲,亏得我还跟那些丫头子学舌,积累一肚子的笑话来给老祖宗取笑儿呢!”
说得贾母手里的骨牌撒了一桌子,指着鸳鸯笑道:“快些撕了这活猴儿的一张油嘴!”
那鸳鸯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听了这话便笑道:“老太太等着链二奶奶回完了事儿,再撕也不迟。”
贾母不住点头笑道:“这话有道理,我且听听这小夫妻两个回什么话来!我就说,小夫妻两个,竟是小别胜新婚,这链二还没来我这里回事儿,倒是先回房里见了媳妇儿!”
见贾母喜欢,邢夫人便笑道:“可不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我也不敢吩咐他什么!”
贾母听了更是喜悦,王夫人却容貌端庄,气度不俗地抿嘴微笑,什么都不说。
说笑了一会,贾母才看着贾琏,眉头微皱道:“我素日里只当你是个最好机变的,竟也不能接了你妹妹来?”
贾琏忙陪笑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姑妈患病,林妹妹侍汤奉药,极尽孝道,老太太既有思念姑妈之意,姑妈又如何能让妹妹离了膝下的?因此姑妈也是极其思念老祖宗,妹妹年纪又小,所以才不舍得妹妹离开身边。”
贾母叹了一口气,淌眼抹泪地道:“我自然明白她舍不得玉儿,只是我也这么些年不见她,心里想得慌,想叫玉儿在跟前养活,见着玉儿也就是见着她了,谁知她偏又病了,身子骨还可好不好?那些药材你也送到了?”
贾琏忙道:“老祖宗送给姑妈的药材东西,都已经交给了姑爹了,姑爹也有极丰厚的东西孝敬老祖宗,原是该打发人送进京来的,可巧孙子过去,便顺道捎回来,也省得作践人力!”
听是叫贾琏顺道捎回来,省得作践人力,贾母便皱眉道:“如今你姑妈家竟大不如从前了不成?往年都是打发人特特送进京来的,今年却要你捎带回来,可见必定是家道不如从前了,可别叫你姑妈远在千里,吃了什么苦才是。”
不等贾琏说话,王夫人已经笑道:“老太太这可是多虑了,姑老爷家里世代列侯,几世的书香了,当年老太爷又是江宁织造府的长官,姑老爷如今又是江南道的盐课御史,素日里都说这盐政握着的是大清内帑每年一半的税收,油水十足,姑老爷又疼姑太太,哪里能叫姑太太吃什么苦头呢?”
贾母点头叹道:“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到底姑老爷为人清正,也没有额外的进益,我这个娘,只担忧着女儿吃苦罢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已经送了姑太太极多的东西,咱们家的体面也是在这里的,姑老爷虽没什么额外的进益,也有祖宗留下来极多的家业,老太太就只管放心罢,姑太太未出阁的时候金尊玉贵,如今做了管家的太太自然也是威风八面的。”
说着便跟贾琏使了个眼色,贾琏忙笑道:“太太说得极是,孙子见到了姑妈,虽然病中,可是气派不减丝毫,上上下下都是极尊敬这位主母的,听说林妹妹如今小小的年纪,可也有主母风范,大小事故家里的琐事,如今都是小妹妹来料理的。”
听了这话,贾母眼中有一些儿的惊诧,疑惑地道:“你妹妹才不过六岁,已经学管家的手段了?”
贾琏点头笑道:“何止如此?孙子还见了林妹妹写的画的诗词,真真是个绝世才女。”
贾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笑道:“这就是了,当日你姑妈也是最爱书的,从小竟是个书呆子,可别叫你妹妹也痴迷才好。”
低头忽然看到宝玉稚嫩清澈的目光,便笑道:“宝玉看什么?”
宝玉天真地道:“林家的妹妹,可比咱们家的姐妹模样儿如何呢?什么时候才能住在咱们家里啊?我已经预备了好些玩意儿等着妹妹来一同玩耍呢!从小老祖宗就说要接了林妹妹来的,可是盼了这么些年,总是没有能将林妹妹接过来。”
贾母失笑道:“你姑妈身子不好,你妹妹身子又弱,自然母女不愿意分开的,什么时候来,老祖宗也不知道。到底模样儿如何,老祖宗也想见得很,偏竟见不得她,只好等她来了,你才能知道她生得模样如何了。”
宝玉听了,急忙跳下凳子,跑到贾琏跟前仰着脸问道:“二哥哥必定是见过林妹妹了,可怎么样的?”
贾琏低头看着宝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想起似乎林家的下人也问起兴儿宝玉是否生得男生女相,今日瞧来,若不是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儿,初次见到还真是个俏丽清秀的小女娃,不由得莞尔一笑,嘴里只含糊道:“模样么,自然是好的,气派么,却更加无人能及了。”
宝玉喜道:“自古以来,江南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山清水秀尽出美女,不用二哥说,林妹妹也必定生得西子一般。”
见宝玉如此笃定,贾琏倒是有些好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林妹妹必定是个美女了?”
宝玉振振有词地笑道:“书上有云,那战国红颜西施娘娘,号称四大美女之首,便出自江南诸暨,居吴山十数载,捧心而颦,巧笑倩兮,让吴王神魂颠倒,大造馆娃宫,留下山上十八景,山下十八影的美丽传说。不过诸暨人的口音太刺耳,素云吴侬软语,姑苏口音又嗲又糯,林妹妹可巧都齐备了,我瞧,竟胜过西子才是。”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哄然一笑,探春插口道:“二哥哥可别是酸秀才掉书包才是,如今引经论典,真是没有人能比得二哥哥,只是这份工夫若是下在功课上,想来也不用老爷每每生气了。”
一提到父亲,宝玉立即缩了缩脑袋,笑道:“三妹妹可别吓我,我可知道老爷出外任去了,要好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见到宝玉如此淘气俏皮,众人都是怜爱得紧,王夫人却道:“你老子虽是出外任去了,可是学堂里的老太爷还是在的,仔细他查你功课,若是不曾做完,仔细你老子回来捶你的肉!”
吓得宝玉吐了吐舌头,一头钻进贾母怀里,扭股儿糖似的道:“老祖宗可是要给玉儿做主,玉儿年纪还小呢,哪里能应付那么些的功课来?天天听着老太爷讲那些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玉儿都闷死了!”
“好,好,好,别将我这把老骨头揉得都快散架子了!”
贾母生平最喜,就是这个心肝儿宝贝孙子在自己跟前撒娇承欢,哪里还舍得他早出晚归去上学?
想了一想,便对王夫人吩咐道:“使唤人跟学里的太爷说一声,就说宝玉年纪小,生得又单弱,晚些时候上学也使得。”
王夫人听了,只得站起来答应了,却也不敢说什么。
不过见到唯独自己的宝贝儿子受到贾母疼爱,心中倒也是十分喜欢。